《若来日回眸》霜天草莓

2、中秋

　　皇宫里的家宴，中秋似乎是每年重中之重。
　　这一日如过去的每一个中秋，自顾自准时到来。今日天气甚好，可以在露天饮宴赏月，御花园里想必早已预备妥当。
　　“主子，仍是选那对翡翠耳坠子吗？”傲竹精心为芷茵盘好了发，又再挑选几样首饰搭配。
　　芷茵似乎是正对镜子瞧着，却又不似在凝视，只懒懒答了声好。
　　傲竹素来知道她，于梳妆打扮十分疏懒。明明逢年过节不必穿得如此素净，只要不是红，穿着里带些绿或者蓝都行，可主子偏偏仍是选那一身灰。
　　首饰盒子里满满当当的耳坠，傲竹比来比去，仍然选了芷茵平日里最爱戴的那对。这翡翠极品，当年还是先帝的赏赐，式样虽然灵动，但颇为沉甸甸，一般人戴着或许觉得不适，但芷茵的耳垂又大又厚，戴着舒服又富贵相衬。
　　“好了，傲竹，你且快些，还有什么不放心，”一旁的诗翠催促道，“一会儿要下钥，你出宫路可远呢，娘娘有我。”
　　“是哦，时候不早了，傲竹你快些。”芷茵似乎回神，也跟着催促道。
　　傲竹摊摊手，说：“哎哟，娘娘和诗翠姐姐这是嫌弃奴婢了呀。不过，傲竹仍是要啰嗦两句。”
　　她压低声音又说：“娘娘今儿个早些回来，晚上说不定起风，到底是秋日了。莫要像中元节那晚，在宫里晃了大半夜……”
　　芷茵心湖里泛起一个浪，面上却不改色，说：“你呀，赶紧回去团圆，我晚上尝尝那桂花酿，要是不错，定要留下几坛，给你家钟先生。”傲竹虽不是新媳妇，听了这话仍不免脸一红。
　　待送走了傲竹，俞太妃也该启程出宫，先要同那几位汇合。赴宴也要算好时辰，既不能比当今圣上的后妃早到，又不能比当今圣山本尊到的迟。
　　已近黄昏，天边的晚霞甚美，像是丹青妙手使得朱红色，晕染开来恰当好处。如此这般天公作美，当晚赏月定然惬意。
　　端太妃走在最前，芷茵挽起郭太妃的手走在中间，后头跟着吉太贵人和梅太婉仪。想来，芷茵在这一行里还是最年轻的。吉太贵人和梅太婉仪都已年过四十，只是她们二人出身寒微，品阶才不高。
　　走到御花园摆好的宴席台，恰好转入天黑。早已有公公候着，将她们带入安排好的座位。只有太后才能与帝后坐到一处，她们入座的位置其实有些偏，不管是离着戏台还是宴席的正中。皇后带着诸位嫔妃，微微起身朝她们施礼致意，至多存着些虚假的敬意，已然用不着粉饰。
　　灯笼火烛将这一片照得通明，芷茵只觉眼前花团锦簇，皇帝的后妃们怎会浪费如此良机。每每瞧着她们，就像看着一出大戏。
　　圆圆脸的王皇后打扮倒是有几分雍容，长相略微普通些，宫里时常称颂她的贤德，自帝后大婚也已过去十几年，她虽只得一个二公主，倒还是帝后和睦。艳冠全场又是菀妃姜菀之，容姿艳丽的她选了一身黛蓝色宫装，不但衬得她肤色胜雪，烛火照耀下像是周身散发莹莹的光，瞬间就是满场瞩目，她是皇三子的母妃，还不到双十年华。这世上真有这么天生好命的女子，而且瞧她衣着穿戴的不俗品味，怀抱着幼子的温婉模样，芷茵想，宠爱菀妃何须更多理由。娴静坐着的是悫妃，似乎总是一身无功无过的紫，大公主的母妃如今不大得宠了，但是一贯恭顺低调，尤其她还是皇帝大婚前就进宫的，皇上的第一个妃子，她得享她该有的恩德，正如她常常挂在脸上的和顺的微笑。静妃的水葱绿和荣妃的藕粉，她俩能坐在一处也是奇了，一个是皇长子的母妃，一个是皇二子的母妃，长年累月的不睦，上演过的戏码，听明歆说都能写成精彩纷呈的话本子。不过静妃不但早进宫，一众妃子里属她的位份高，仅次于皇后，是如今唯一位列四妃的，这座次威风多少胜了荣妃一筹，只是这身水葱绿略显用力过猛，以她的年纪实在是不搭，且她脸上妆容又过于浓重。荣妃是娇俏的江南女子，她身形娇小，笑靥如花，初看无害，却是绵里藏针。妃位以下的那些，稍远处坐了乌泱泱一堆，芷茵略扫过一眼，似乎没有出现陌生面孔。
　　明年开春大约该有新一届的秀女了吧。圣上比自己小半岁，选了三届秀女，其中停了一次，因着太后过世，皇帝也要彰显孝道。芷茵对于这些琐事了然于胸，大概因着自己是先皇最后的秀女。
　　也许文治武功及不上武帝时候，但算是太平盛世的天下，百姓大多安居乐业，秦桓彻这皇帝诚然是当得不错。王皇后的祖父正是他的太子太师，王太师一族文治了得，且桃林满天下，用来做外戚再合适不过。悫妃的父兄都在边关镇守，忠良的武将必不可少。静妃的父亲是礼部尚书，那时作为亲政的开端，皇帝的手自然要触到科举。至于荣妃的舅舅是户部侍郎，菀妃的哥哥是圣上钦点的状元……不偏不倚，中规中矩。他的宠爱何其理智。
　　也许从来就是旁观者清，芷茵想，不知他可会有行差踏错、喜怒无常、无端爱慕。
　　不知不觉想了这么多，奇怪这皇帝怎么还不到。
　　觉察她不耐地换了坐姿，诗翠悄声说：“娘娘，这几碟点心瞧着尚可，要不先用些垫垫？”诗翠只当她是饿了。
　　“圣上驾到！”所有人都恭敬起身施礼。
　　一时间周遭安静，那挺拔修长的明黄终于出现。芷茵极目远望，想要将他的俊朗瞧个分明。想来老天对这秦家人一直不薄，就算远远从孝帝算起，他们大多生得高大英俊。据说秦桓彻的母妃长相普通，他照样是一副人中之龙的摸样。不知为何，他今日走得有些急，大步流星没几步就走到了。在落座前，他匆匆朝先朝嫔御的位置扫来，略微点头致意算是问安，随即道了声平身，照例伸手握了下皇后的手，旋即宣布皇家家宴开始。一切行云流水，似乎他平日素来的沉稳节奏，稍稍加快了些许。
　　适才那匆匆一瞥，他定是连众人的轮廓都没有看清。芷茵慢慢坐下，却是可以细细将他瞧了。就算是别有用心的眼光来看，她一双美目追着皇帝也是对着戏台。从前就觉得他的侧颜极好，五官皆出众，却没有阴柔感觉，天庭饱满显得威严睿智，剑眉星目里蕴藏深沉，微微上翘的嘴角，使得旁人无法觉察他的喜怒。他天生贵气，熟稔的帝王之术，为他平添了魅力。他仿佛一直都是这般，从十几岁的少年到如今。初次见他，是当年先皇的病榻旁，他是太子，已是沉稳持重且不怒自威，那一点青涩，只在他的容颜，不存于他的举手投足。他目不斜视，定然无法觉察，少女的双眼凝视着他，肆无忌惮，一如此刻。
　　“娘娘您瞧，”诗翠趁着给她布菜，俯在她耳边悄然说：“马公公身后站着那个，还真是前几日的那个小礼子。”
　　呵，原来不止她一人瞧着那边。她含糊应了一句，不自觉瞧了瞧马公公。也是两朝老臣了，长相敦厚的马公公双眉紧锁，今晚的脸色亦不是太好，像是要努力舒展双眉，却敌不过内心焦虑。作为皇帝的忠仆，他没有旁的事，又向来是食君之禄替君分忧，别不是圣上有什么烦心事才好。
　　将远处都瞧遍，芷茵想起近处的几位来。问端太妃可喜欢今晚的菜色，端太妃淡淡说着赞赏，估计一会儿菜上的差不多了，又要借口年老体弱早早告退。芷茵转头与身边的明歆论几句今日的戏文。
　　“唱得颇一般不是？”郭太妃低声说。
　　“一轮明月良辰美景的，唱便唱罢，何须计较。今日只有皇宫内眷，没有外臣，少了才子，不用听赏月酸诗，多好。”
　　听了她的揶揄，明歆莞尔。去年就有那么个新晋的臣子，硬是在诗作里加了对皇上的溜须拍马，引得众人讪笑。
　　诗翠为俞太妃斟了一小杯桂花酿，郭太妃自己带来了酸梅汤，两位太妃轻轻碰杯。明歆桌上自然是素菜，芷茵眼前已经摆上大鱼大肉，她挑了一些来尝，让诗翠将几碟精致的菜肴悄然分给吉太贵人和梅太婉仪。宫里头事事按着品阶，那二位的菜色远不及她的丰盛。
　　“今年不知可有妃嫔表演才艺的？”芷茵吃了个半饱问道。
　　“我看没有吧，适才扫了一眼，似乎没有新晋的粉黛。”
　　呵，没有额外的戏可看了？这么说，今晚该是早早散场。芷茵对着杯中明月的倒影，顿觉寂寥。
　　她低头的瞬间无法感受，皇帝凌厉的双眼扫来，那亦是极目远望，无法捕捉的凝视。
　　端太妃一退席，芷茵和明歆的谈话就活泼些，笑声也放肆些，芷茵还招呼吉太贵人和梅太婉仪往前挪一挪。
　　“这戏班太一般了吧，也不知谁办的事儿，你瞧那何仙姑的扮相。”
　　“呵呵，明歆，你瞧那仙姑作甚？要看也是该吕洞宾啊。”
　　“你这……”郭太妃啐了她一口，又好气又好笑。
　　芷茵一边嬉笑着，一边将两坛桂花酿细细盖好，正好明日给了傲竹。她极力寻着话题，似乎盼望明歆不用着急回宫。中秋的宴，当朝的后宫正值欢享，早已过期的人，或许应早早退席。芷茵像是赖着不走。本该须臾而过的日子，平白无故的难耐，她心里忽然多出的心事，不知从何而起的忽喜忽悲……她确然的不悔。
　　如斯的夜，台上热闹的戏，她仿佛没听见一句，她用力嗅了嗅周遭弥漫的桂花香，像是嗅到那晚他颈间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