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来日回眸》霜天草莓

1、如常

　　中元节过后，暑气仍然颇重。京城里时不时飘动着一番浮躁气息。
　　她从来不畏热只怕冷，醒来居然也捂出一身汗。随手拉开床帐，没有拿起案头书，却是百无聊赖摇起扇。
　　“哟，娘娘今儿起这么早？”诗翠蹑手蹑脚进来，只是来瞧瞧主子是否睡得安生。
　　“我并不曾想这么早起，只是睡不着了。”她的声音有些许慵懒，却又轻柔婉转。
　　“热吗，怎么不叫奴婢来服侍？”诗翠从她手中接过扇子，为她徐徐扇风，说：“再躺会吗？”
　　她应得含糊。
　　“那奴婢给您拿些水来？”诗翠瞧着她的样子并不像发了噩梦。
　　“也不必，我就是无聊得紧。”说着她叹口气。
　　“宫里过中秋节就热闹了，左右也就等几天。”
　　中秋吗？有什么好热闹。宫里头最多搭个戏台，众人胡乱饮宴一番，才子才女还得寻个酸诗。她心里小声哀叹，不必让诗翠知道。诗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一板一眼。
　　可她的老好诗翠，其实心如明镜，只是嘴上不说。中秋后三日，便是娘娘的生辰，今年恰逢三十整。有些日子了，娘娘就这么忽喜忽叹。
　　“这就起吧。”
　　“喏，娘娘，奴婢着人去传早膳。”诗翠紧着几步去外间传话，转回来再给主子梳洗。主子实在是一顿饿不得，好在宫里头，不曾在吃食上亏待各位娘娘小主。
　　对镜梳妆，想着如何老气横秋。她十五岁进宫，到了三十岁，宫里宫外的日子正好平分。一般三十岁的女子在做什么呢，和和美美相夫教子，还是整日斗婆婆防小妾？想来也未必就事事如意吧。
　　从前她的性子恐怕是更活泼些，幼时不大坐得住，母亲需时时督促，逼着她学着学那，也算是有扎实的基本。进了宫，仿佛一切都沉寂了，她的琴棋书画才得以精进。她自小家中殷实，虽不觉得宫中吃穿用度更甚，但每样皆是上品，至多她住的宫殿有些偏，略有些西晒，如此，而已。
　　本是未到中秋，就有些伤秋，但见一桌清粥小菜，正对她今日的胃口，也罢，知足才是，少想些有的没的。
　　“到院子里遛个弯吧。”此时有些微风，瞧着是个好天，她挽着诗翠的手，迈步出去，道：“看这日头，今日你傲竹妹妹进宫有些迟啊。”
　　“快到了，平日里也差不多时候。”诗翠是当初娘娘进宫时候，宫里头指派的，傲竹才是她自家带来。几年前，傲竹成了亲，也就每日一早进宫，又在宫里下匙前出宫，这般每日伺候着她。傲竹的亲事是娘娘家里牵的红线，对方虽是个小官，但小两口舒坦过日子，从未听说傲竹有何委屈。当时主子一直存着心思，想为她寻一门亲，但诗翠从小在这宫中，对外面的生活毫无向往，且自己的性子也不如傲竹温柔，再者，主子对她没有十分好也有九分九了。她比主子还大两岁，于是这些年，娘娘也就不再提起。
　　两人絮絮说着话，诗翠转头瞥到一眼，似乎宫门外有个小太监正在探头探脑，应该不是这宫里伺候的。一晃眼，却又不见了。
　　“一会儿，要不还是去瞧下端太妃。”饶了几个圈，她突然喃喃说着。七年前太后过世，宫里头这辈分最高就是端太妃了。真正是各种端着，她能躲就躲。
　　“你，给我站远一些！”诗翠突然一声喝，不知何时斜刺里窜出一个小太监，居然站在了主子近前，好像就是适才探头探脑的那个。
　　“看你面生，”诗翠干脆拦在自家主子前头，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心别冲撞了太妃娘娘！”
　　她，俞太妃这会儿才转过身来，她越过诗翠的肩头，也想看个热闹，这祈安宫常年静悄悄，她竟也是盼着有什么波澜。
　　那小太监立马叩拜，颤声说：“小的、小的是乾坤宫的小礼子。马公公让小的们到各位主子宫里，看看中秋宫宴预备得如何。适才小的一时迷路……”这小太监倒是生得白白净净，约莫才十六七岁，边说话边似有些发抖。
　　待诗翠还要再骂，俞太妃先说了话：“行了，打发他走吧。”
　　她特意又对着小礼子说：“小礼子是吧，马公公让你问的，必然是前头各宫的主子，你无事莫再跑到这片地界来了。”
　　小礼子急忙叩谢，一溜烟跑了。
　　“如此奇怪，莫不是有什么事……”
　　“谁要算计这祈安宫不成？”她这么个俞太妃，还用劳烦宫里谁来惦记着吗？
　　“这话……奴婢一会儿同老赵说去，他这祈安宫管事公公，也别太松懈了。”
　　俞太妃自己却满不在乎，但笑不语。

　　“端太妃早安。”虽然她们如今品阶相同，但她施平礼时带着恭敬，毕竟对方比自己年长二十岁。
　　端太妃微笑着瞧她，似乎也有几分慈爱，她道了早安，又命人沏壶好茶来。俞太妃本来并不想久待，可端太妃摆出一副要款待她的架势，难免又要啰嗦。她急忙自省，着力想着今日可有何不妥。
　　算起来，端太妃在先帝时候已是端妃，这个太妃才是正宗，她俞芷茵入宫时候才封了正六品才人。十五年的资历累进，竟也熬到了太妃。只不过，当今圣上的亲妈只争到了一个淑太妃，所以端太妃亦难再加封。
　　“俞太妃探望哀家，日头里走来，定是很劳累，赶紧喝口茶。这可是托人捎来的极品，你且品尝。平日里也就你这祈安宫的主子最有心，不过，今日穿着的……这藕色似乎艳了些吧？”果不其然，她心里嘀咕。这寿安宫是光照太足吗？直直照得朴素的小宫殿流光溢彩了吧，敢情她这一身浅灰竟也能染上些许红。
　　她长年就是灰，秋冬是深灰，春夏是浅灰，且衣服上绣着的花纹都平平无奇。她这一身打扮啊，远看和出家的姑子没大区别。
　　端太妃接下来的说辞，她立刻明了。必然要提到宁裕宫里那两位不幸，品阶还在三位太妃之下的，吉太贵人和梅太婉仪。先帝的未亡人，如今只剩她们五位。
　　“你是一宫的主子，是阖宫的表率……你得给她们做个榜样。”端太妃自说自话，十分享受。
　　俞太妃微微点头，她自认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典范，何况她本没有错呢。心宽不计较，是她生存之道。
　　“呦，这茶真不错，不知端太妃可有多，赐我一些才好啊。”她一副品茶的端庄，一声声婉转道来，自觉老脸不红，将端太妃脸上几道皱纹里藏着的心疼，默默收进眼底。
　　出了寿安宫宫门，诗翠一手挽着她，一手帮她提着一小罐茶叶。她迎着夏末几乎微醺的风，得意地笑着。不过，她亦是自知，就她这副德行，要是遇着宫斗，此时该是被碾成了粉儿吧。

　　一路笑吟吟走到乐康宫。
　　“芷茵，你遇着什么好事，笑得像朵芍药花。”有人竟是在宫门口候着她。
　　如今这般唤她芷茵，且又与她如此玩笑的，只一个郭明歆罢了。
　　“芍药见过郭太妃，小的再明艳，也比不过灿如星辰的明歆。”芷茵作了个揖。
　　“你……真是说不过你，还不快些进来说话。”郭太妃又好气又好笑。
　　在这星宿城里，总是中轴线上的宫殿造得好些，哪怕是这乐康宫，正是耸立在太后的宁裕宫后。
　　“我一早就候着你来，尝尝这双色山楂糕做得如何？”桌上精致的碟子碗筷，明歆已经为她夹了一块，送到她碗里。
　　郭太妃从前最得太后抬爱，太后的小厨房亦能供她差遣。太后过世，小厨房是不复存在，但几个御厨还在，若是偶尔郭太妃去借灶火，又或是嘱咐做几道小菜，那自然是要听命的。
　　“酸甜可口，瞧着已经动人，尝起来么，让我再多吃一块。”芷茵老实不客气，又道：“我从端太妃处讨着好茶，沏上一壶正好配着……”
　　“不用，你留着吧，暑气未消我不爱喝茶，这酸梅汤才好。”说着，郭太妃递给她一杯。
　　“听前头宫里传，中秋晚上的大戏是八仙过海。你说俗不俗？”
　　“图个热闹呗。”不同于俞太妃的两耳不闻窗外事，郭太妃消息灵通，仿佛同当朝的妃子们也有些来往。
　　“真不想去呢，可是说起来，也不知外头当红的戏是哪出。就想听个雅的，能细细品味才好。”明歆站起来亭亭玉立，她一贯穿着熟褐色，衣裳上镶了金线的彩云，却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苏绣。
　　她面容姣好，体态风流，比芷茵略长一岁。除却身上暮沉沉的衣饰，她才是灼灼芍药。
　　芷茵也站起来，两人的家乡均在帝国的东南面，却都有北方佳丽的高挑身形。
　　“宫里头中秋家宴，我们不过是去凑数，美酒佳肴，享用便是。若那戏唱得不好，就当是过耳云烟。倒是你这山楂糕堪称人间美味，我足足吃了三块。可却是开胃之物，我这会儿只能回去等着传午膳了。”芷茵打趣道。
　　明歆又被她逗乐，道：“我自觉今日的几道素菜不错，你陪我一同用些，再回去吃你的荤腥不迟。”
　　芷茵欣然留下。小厨房做的佳肴甚好，可明歆这几年也同从前太后一般，吃得十分素净。而芷茵是从不亏待自己，偏爱大鱼大肉，且她胃口比一般女子还好些，有时还要添上一碗饭。想着在乐康宫吃上一顿素，回去再用一些也好。
　　她心里念叨，过几日她整三十的生辰，明歆一定能张罗一顿宴席。如此这般，对于中秋家宴应是又少了几分期许。
　　俞太妃觉着自己今日早起，又如常晃了这一大圈，称得上十分辛苦，于是比平日里更早的想着午睡。奈何折腾了半天，静谧的午后里，偏偏是片刻不得入睡。忽而像个重锤压在心上，仿佛透不过气，忽而又像是柳絮飞过心坎，带来难耐的一丝痒。她不明白这所谓的心事，百转千回间，到底是何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