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来日回眸》霜天草莓

14、寂语(上)

　　宫里最打紧的本事，便是如何应付无边的寂寂生涯。
　　如若不能与自己平和相处，不能与天斗，亦不能与地斗，唯有挖空心思与人斗了。
　　从前太后在生，恐怕是太闲的缘故，一贯目标众多，手段多样。就算颇为得宠的明歆，偶尔亦会被禁足；老资格如端太妃，也有莫名中招的时候，仿佛只是请安的言辞不够流利，便罚了一个月的月俸；而芷茵虽不合太后的眼缘，但胜在机敏又会装可怜，所以多数只是罚抄女则和经文这些。桓彻登基初时，太后脾气上来，连皇帝都怼。既是嫡母又是养母，皇帝自然对她十分孝敬，可偏偏她心存不满，想要鸡蛋里挑骨头吧，可桓彻十二分的循规蹈矩又聪慧异常，她无法，只好硬生生压下桓彻对生母的那一点孝心。待到皇帝大婚，后宫的实权女主人皇后的出现，她又生出许多怨念，于是皇后也吃过些苦头，所幸有桓彻的周旋。最可怜是敏贵太嫔，曾经先帝时期的宠妃，出身不高又无子嗣存活，俨然是活靶子一枚。太后宫里的管事太监刘公公，每隔十日要到乐康宫中，大声训斥敏贵太嫔。敏贵太嫔虽是乐康宫一宫主位，却要恭迎刘公公犹如见到太后，无论刮风下雨或是大太阳，必是毕恭毕敬站在院中听完半个时辰的训斥。芷茵去探望明歆，偶然听到严苛的训词，已经觉得浑身难受，何况是敏贵太嫔自己。久而久之，心情郁结，两年后敏贵太嫔就撒手人寰了，死时也不过二十八岁。
　　到底多大冤仇，非要逼迫至此？芷茵问起老赵，老赵只说当年敏贵嫔一时风光无二，便有些骄纵，多半是冲撞过姚太后吧。
　　太后从来不是个好相处的，乖僻、迷信、多疑、顽固不化，成天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曾经也称得上花容月貌，只是中年之后愈发爱皱眉，深深的眉间川字纹，无法消除或是遁形，看起来像是始终愁眉不展的样子。最好的反例，因此芷茵从不与人斗。
　　没有哪个先朝嫔御敢和太后称姐妹，能躲得远远最好。至于明歆，却是很难得，一入宫就能讨得姚皇后的欢心。但之后她的父亲在工部治水不利，本来只是罚俸，是太后的娘家人上本启奏，一定要郭大人降职。然而，明歆就是有这般本事，每日去宁裕宫更勤，伺候太后更用心。太后并无特别嗜好，唯独膳食有些挑剔，明歆不辞辛劳，全力寻找种种菜谱，把素食做出一番新景象。明艳平和的郭太妃不是没有心计的。旁的人不知，芷茵与明歆过往甚密，明歆也无意瞒着好友。宫中曾经也有些闲话，暗讽明歆包藏祸心、表里不一。可诗翠总说，得亏自家娘娘有郭太妃这般有心的朋友。芷茵亦是这般想，何况明歆是为了家人。
　　说到底，这宫墙内锁了多少人的辛酸和无奈。姚太后还是皇后时候，曾经生育过三个皇子，可没有一个活过周岁。守着先帝，可年岁渐长，而新人辈出，终于贵为太后又如何，三十六岁就守寡，眼见姚家后辈人才不济，家族的权势逐渐衰落。不懂妥协，尤其是不放过自己，自投罗网自建围城。她眼前也不过是一宫的天地，想要拿捏天子，无奈心智都落在下风、远远不及。那年太后嫌为她贺寿的戏台搭得不够气派，皇帝立即曲解成太后仁厚俭朴，遂取消了之后三年的贺寿戏班，他昭告天下说虽内心为难，但愿意成全太后心怀天下的贤德……如此这般，虽不至于毁了明君的称号，可连带先朝嫔御都认为皇帝有时颇为小气。
　　然而就是在太后与皇帝你来我往的斗法中，芷茵瞧见了桓彻的狡黠，如此循规蹈矩的他，总能踩在界限上，隐约有着叛逆和反骨。
　　怕是在她心里，始终有他吧。
　　帝后出宫不过几日而已，可想念却不得见，芷茵只觉一颗心，像是落入太液池，莫名起伏飘荡。
　　原本她最擅长寻事来做，应对漫漫寂寞，当下却是有些无处可躲。桓彻不在，储福宫自然不必再去，横竖就说为了躲懒。其实皇帝不在，她俞太妃不必再避嫌，宫中到处可以走动。她绕着太液池走了好几个圈，又去天星小楼晃了一晃。此情此景却不过尔尔，从前景致的动人心魄，均是因为有那人在的缘故吧。回到祈安宫中，反复弹琴却不成调，话本子换了多本完全看不进……
　　“诗翠，你说，皇帝是否到了琮陵？”芷茵冷不防问道。
　　“这……奴婢不知啊，”诗翠哪里能得知宫外的消息，她问：“夜渐渐深了，娘娘不如安置了吧？”
　　芷茵闷闷不语，她其实毫无困意，一时别无他法，只得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绝技。
　　“诗翠，不如我们今晚巡视一下我的收藏？”
　　处变不惊如诗翠，面上犹有戚戚，心里暗道，今晚恐怕是不用睡了。
　　她转出来先寻到老赵，有气无力说：“主子要把库房里的藏品都瞧上一遍。”
　　“呦，这么大事，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老赵亦是一惊。
　　“这……思虑过度，睡不着了。”她心里清楚，不免瞪了老赵一眼，说：“和你有干系呢，你最早知情，不拦着，反而还……怂恿。”
　　“姑姑这话说得……难道你我还真能劝得？至多有几分因势利导，当然得要护得主子周全。我先去把小的们都叫来。你在正殿预备好了，派人来知会我一声吧。”老赵不敢怠慢。
　　祈安宫里伺候的也有一堆宫人，只是平时里俞太妃闲散，不大召集大家。一时间众人如临大敌，因着太妃口中说的“巡视一下收藏”，实在是个浩大的工程。
　　诗翠指挥着十几个宫女，在正殿的空地上先是铺上一层棉布，之后加上一层厚厚织毯，最后是一层罗绸。两旁还须得留好通路和空地。
　　而老赵打开了库房，命几个有力气且心细的，将箱子抬出来，务必轻拿轻放，很快正殿上一处堆满了大小木箱锦盒。
　　诗翠一瞧差不多了，将正殿上的烛火再拨亮些，这便请出好整以暇的俞太妃来，她自己戴上棉手套，给芷茵戴上丝织手套。正殿上还剩老赵一旁伺候。他们二人不用芷茵言语，按着年份先从芷茵带进宫的嫁妆开始，一箱箱打开，在铺好的罗绸上一件一件仔细展开。一时间殿中一派翠色清辉。
　　十五年前俞家的光景只能称作殷实，芷茵的嫁妆里大件不多，最值钱是一对隋金扣玉杯和一双飘绿翡翠琉璃貔貅辟邪兽。一对一双又如何，芷茵取过云锦丝帕小心擦拭了，再放回锦盒中。相比之下，她更爱那些精致小巧的东西，老糯米种六瓣花卉玉佩、琉璃透明水晶六瓣扣、纯银鎏金镂空累丝花卉小银饰，一长串名字也亏得她都记住了，就是苦了诗翠，得记住哪件得放回哪个锦盒。如此这般拿出几件放回几件，倒是还好。
　　有一回可是累坏了众人，娘娘摊开所有的宝藏，蹲在地上一一看了，笑得一脸无辜转过头说：“看，我可真是富婆啊。”那时候傲竹还未嫁，连声管芷茵叫祖宗。
　　“娘娘，这就歇一歇吧。”诗翠服侍芷茵小坐，这边老赵有条不紊和几个内监将箱子抬回库房，按序摆放，这么多年都不曾出错。
　　第二批是家里陆续送来的贺礼，随着父兄的升迁，母亲毫不吝啬地置办各种佳节的礼物送进宫来。大件物品亦是不少，擦拭起来颇为费力，其中名贵又心爱的物品芷茵更为用心，仿佛是回应家人浓浓眷念。芷茵得了好东西，总记得宫中密友，骨瓷清花缠枝莲纹小杯原是四只一套，当年她送了一对给明歆。
　　出了一身汗，这才“巡幸”了一轮，忽然一件小玩意吸引芷茵的目光，一串瓷制风铃，单个小圆身白底荷花，她不由拿起来细观。
　　“这风铃是我进宫前画了图样，那时候画工粗糙，难为哥哥真给我找工匠做了，只是做好的时候我已经进宫，而后母亲特意送来。我本来挂在窗前，太后偏说不吉，怕她着人来砸坏，吓得我赶紧收了起来。”芷茵又细想了一番，说道：“对了，是清菡收的，一时收得太好，竟是忘了……”
　　提到清菡，素来知道主子是要伤怀的，诗翠脱口将话题转了：“娘娘，接下来是看宫里的赏赐吗？”
　　芷茵却仍是盯着风铃，半晌才说：“不用了，都收起来吧。”
　　“那，首饰簪子那些……”
　　“不看了，收拾好，你们赶紧歇了吧。”她手拿风铃自顾自走了，似乎是笑靥如花。

　　中秋节快乐哦。感念各位看文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