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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十五折 原来你也在这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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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四号线永远是人满为患。
依依站在车门旁边,背靠座椅旁侧的透明隔板,无情无绪的看着飞驰的车窗外疾闪而过的大幅灯箱广告。
她今天一早来公司交稿件,蚊子拉住她絮絮说了半天,多是公司人事八卦绯闻,依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了一会儿,蚊子看她有些意兴阑珊,脸色也暗暗的,显然是没睡好,倒有些担心她,又问了一些她最近的生活状态,复习进度什么的,正聊着,忽然看见马总远远的走过来,蚊子和依依赶忙站起身,恭肃迎待。
马总老远就笑容满面的招呼依依:依依,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路上还顺利么?没遇上堵车吧,你还亲自送来了,下次你做完了就直接给祁东打个电话,让祁东派人过去取件就行了,你时间紧,离得也远,不用来回跑,太辛苦了!
一番话听得蚊子已经呆了。
依依也有点莫名惊诧的看了眼马总,嘴里却还是谦恭客套:哪里会辛苦,就是坐会儿车,再说这是我的工作啊,应该的。
马总笑的更亲切了,又拿起那叠稿子随意翻了几下:这是这次你领的稿子么,我看着好像有点厚了,校稿子还是辛苦的吧,嗯,校的很仔细啊,一看就是认真做了,依依啊,马总我就知道你是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的,就是个难得的人才,马总我就喜欢真金白银的人才,等你忙完了这阵,一定要再回咱们公司啊,兼职也行,到时候工资待遇的马总再给你涨涨,这年头,人才难得,我可不能错过了!
蚊子已经有点惊悚的看着马总了,又极为八卦的看着依依,依依心下也是惶惑莫名,不知道马总今天是怎么了,她以前一直因为自己是兼职,面对公司的老总的时候就有点惴惴的,生怕人家觉得她是兼职,就不会尽全力工作,现在马总竟然直接表示热烈欢迎兼职,还要涨工资!?这世界,要变天了么?真的是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了么?!
依依刚想为劳动人民的翻身做主而激动雀跃呢,马总下面的话直接是一声棒喝:依依,哪天有空赏个脸让马总我请你吃个饭可好?要是温总有空也一起约着温总来,我每次请温总吃饭,他老人家都是忙的走不开,温总对马总我恩重如山啊!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谢谢他老人家呢,无奈温总一直不给我这个机会。依依,我看你跟温总很熟,就一起约着来吧,大家都是朋友,坐一起吃吃饭喝喝茶的,多好!
依依瞬间清醒过来,上次马总见她跟温正一起吃饭,显然是误会的深了。
依依赶忙撇清自己:马总,您误会了,温总跟我真的不熟,他是我一个哥们儿的老板,那次一起吃饭,刚好是因为遇上一点事,那次把事说清楚解决了就没什么了。
马总看了眼依依,那目光很是意味深长,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亲切动人:依依,你这个孩子,就是一贯的低调,不错,马总我就是喜欢年轻人不张扬,聪明!我跟温总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倒真还没见过他带别的女孩子吃过饭呢,你是第一个,这份情谊,怎么能说是不熟呢!我知道温总一向不喜欢吃吃喝喝的,他极少跟我们这些人应酬,温总人活的有品位啊,可是依依,咱们中国人不是还讲究个人情么,对不对,你看你在我这里做了这么久,马总我对你一直赏识有加,你呢,也帮我做了那么多事,现在你基本不来公司了,马总我还没给你办办欢送会什么的呢,这次刚好遇见,一起吃个饭,也让马总我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这么尽力帮我,好不好?温总要是实在没空,光你来也好,咱们好好聊聊,多增进认识了解的,有什么不好的?
蚊子满脸的好奇已经蓄不住了,满溢的眉梢眼角全是追问,依依坚决视而不见,专心应付马总:马总,您真的误会了,我跟温总就见过几次,真的不熟,温总是多尊贵的人啊,我这样的市井细民没什么机会高攀温总这样的人的,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最近一直忙着上课,确实没什么时间,这样吧,马总,等我忙过这一阵,我一定请您吃饭,谢谢您对我的多方照顾,这次马总的好意,我真的是只能觍颜谢绝了,抱歉啊,马总。
马总看依依态度坚决,神情也不似作伪,心下起了嘀咕,但他在生意场上混了几十年,早有自己的一套为人处世的方式,凡事都留三分余地,是人就留三分情面,倒也一直没出过大差错。他看依依这情形,就有点捉摸不透她跟温正的关系了,但他还是惯性的保有回旋的余地,这男女间的事,分分合合的,谁说得准啊,温正不是个好色之徒,他竟然能忙里偷闲专门带依依去顶级餐厅吃饭,本身就非同寻常,而依依这丫头生的这么副美人胚子,为人处世又大方得体,才色兼备,她就算不跟温正,也有大把的机会攀上其他的大老板,生意场上只要有钱赚就都是朋友,总之他要好好拢住依依这条线就是了。
马总脑子里早转了几个弯弯圈圈,脸上却还是保持着热络的笑容:那也好依依,看你这么忙,我也不敢硬耽误你的事,你先忙你的,等事情都定下来了咱们再约,反正你还会回公司,哪天合适了,你可一定跟马总讲,别跟我客气,这顿饭是早晚要吃的,你就别推辞了!我看先这样吧,公司最近派给你的活儿我嘱咐他们适当的少点,但每一件儿的报酬马总我给你翻倍…
依依连忙推却:马总,这怎么行!公司有公司的规章制度,该多少就是多少,我怎么能不劳而获呢!不行!马总…
“有什么行不行的,公司当然有公司的管理规定,但特事特办嘛,依依啊…”马总说着抬起胖胖的手亲切的拍着依依的肩膀,“马总虽然是生意人,但也绝对不是那种为富不仁只知道压榨员工的黑心老板,你一个女孩子在北京又要赚钱又要学习的,马总我看着也是于心不忍,你这么年纪轻轻,难得这份上进心,这么勤奋努力,马总一直都欣赏又聪明又肯干的年轻人,这钱就当马总支持你的,我们确实该多多鼓励年轻人追求更高的目标,再说也没几个钱,多个几百块罢了,马总这个钱还是出得起的,依依,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再客气,就是不拿我这个老总当领导了啊!”马总说着佯作生气严肃状,看的依依和蚊子都一阵恶寒而栗。
依依心说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算了,只能先这样吧,看样子是推不掉了,也别继续争辩了,蚊子还在这里呢,只能先把钱统一领了,然后等考完试后最后真正离开公司的时候再把多给的钱一次还回去,还有容远的那份也得找机会还给他,她可不想在金钱上跟任何人有扯不清的糊涂账。
依依为难的看着马总:那好吧马总,只好先这样吧,谢谢您对我的帮助,有机会我请您吃饭。
马总很满意的点点头,脸色很高兴,又寒暄了几句,觉得自己表情达意的差不多了,就踱着步子走了。
马总的背影刚走远,依依不等蚊子发难,立刻先发制人:蚊子,我得马上走了!我晚上还有个讲座要听呢,这都几点了,再不走就迟到了!我走了!改天再聊!
说完不等蚊子发声,立刻背起那只卡其色帆布大包逃跑似的小跑着出了公司,留下蚊子嘟着嘴,满腹狐疑的嘀咕去了。
地铁刷刷向前飞驰,不断有人上上下下的。依依懒懒的倚着隔板,神色疲倦的看着窗外,一连串的大幅灯箱广告一闪而过,依依脑子里也刷刷的闪着昨晚料理店的一幅幅画面。
容远的眼睛越来越狂热,他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脸上,温热的酒精的香气,依依笼在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和体香里,一颗心跳的全乱了节奏!
他把自己一把揽在怀里时,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河水里,双膝随着流水潺潺而颤颤摆荡,软的几欲站立不住。
他的眼睛,细而长,单眼皮薄薄的,眼角斜飞上去,就算是愤怒的时刻,那双眼睛都是满蕴着感情的。
依依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容远的唇角亦是如此的漂亮,内藏式的唇角,亦微微的翘着,总是静静微笑的样子。难怪依依从来看见他,都觉得他是不会生气的人,那样俏的唇角,亦是正当愤怒,也是清淡微笑的样子。
他的眉,柔长而黑,伴着斜斜飞着的眼角,直扫上去,是玉色清亮的圆月心子里,鸦的翅子疾飞而过,扫出一线细长的痕迹。
他眉间眼梢笼着的沉痛和怜惜,让依依一瞬间几乎要投降了,可是他却说出那样的话,到底是多伟大的爱情,让你一路迁徙流亡?
到底是多伟大的爱情,让你对一切可能,一切安宁,都息了心?
到底是多伟大的爱情,让你…只剩下半只胃?!
依依头抵着旁侧的车厢壁,似乎是太累了,有点支撑不住回忆的重量。
容远,我从来不觉得那场爱情有多么伟大,我只是用尽全部心力去爱过一个人罢了。
我不是故意不相忘,而是,伤口太深,时时提醒自己的疼罢了。
我从未拒绝自己的未来,只是现在还没走到罢了。
容远,你竟然不懂。
车厢不断的摇晃着,依依一下,一下,轻微磕着车厢壁,浑身透着倦怠无力。
口袋里手机响了,依依掏出来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流珠打来的。
流珠大声的冲她喊着:依依,今天咱们班毕业聚餐,全班都到齐了,大家都说很想你,每个人都想跟你说几句话,你接着啊!
依依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电话那头已经换了人,一把动听的嗓子,又脆又亮:老班,猜猜我是谁?
依依无奈的笑起来:好啦,小语,你那把嗓子辨识度那么高,我能听不出你是谁嘛!那时候每天下午校园广播一到,满校园都是你的声音,老班我不想听都得听呢!
小语呵呵笑起来,显然是很高兴:老班,我很想你,你离开了,都没人做我的忠实听众了,也没人每次只要我广播的好就会专门发短信来表扬我了,你走了,我的声音都寂寞了很多呢…
依依心里暖暖的,但嘴巴却还是保持一贯的正话反说:得了,我离开了,再也不要被强迫着听你的声音,耳朵真是清净了不少!
果然小语也是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独孤依依!讨厌死你了!可是,这么讨厌你,我还是很想你啊,很想很想的说!你一定要幸福哦!啊,对啦,我也准备考北京的研究生了,我不想工作,还是想赖在学校里,你等我哦,下次我们不做师生,要做师姐弟,你可要争气哦,别让我先做师兄!依依,亲爱的,加油加油!…老师,我很想你。谢谢你。
依依眼角已经又湿又凉了,她来不及跟小语呛声,电话那边又换上了谭子:老班,我们要毕业了,真快啊!今天全班都到了,就差你了,你离开我们都快两年了,我们真的很想你。老班,我们都知道你在北京正努力奋斗着,加油哦!我们都知道你的实力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给我们讲的第一堂金庸武侠小说人物评述呢,那个见解,那个风度,那个气势,我们都服了!您在我们心里就是大师!嘿嘿嘿,老班,你要拿出那股气场来吸引最优秀的花美男啊,抓到了就赶紧结婚,我们到时候都来参加你的婚礼,你肯定美得要命的,老班,加油哦!…老师,我很想你。谢谢你。
接着是苏冉的大嗓门:独孤依依!我想死你啦!想死你啦!你要一直都那么美,那么潮,那么拉风!要一直那么有魅力!不然我就不爱你了!哼!…依依,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老师,我很想你。谢谢你。
依依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极力忍耐着眼泪,转过身子面对着车厢壁,她不想当众哭泣。
电话里又传来一个安静温柔的声音,是未未。
“老班,我拿了咱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你走了以后我也是年年拿国奖,老班,我没给你丢人吧!还有,我考上F大的研究生了,是新闻专业,你以后要经常来上海找我玩啊,免费三陪!嘿嘿嘿,…老师,我很想你。谢谢你。”
“老班,我是软软,听出来了么?我!很!想!你!你走了我就更想你了,老班,你在北京都还好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不要再总是喝咖啡了,还有,绝对不能再喝酒了,也不要再熬夜了,要不然又要吃安眠药了,对身体不好。你一定要学会照顾自己啊,我跟流珠未未每次想起你来,都特别不放心你那个身体,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一忙起来,宁可忍着胃疼都来不及去吃饭,给你买了零食你也只会放着忘了吃,真是让人没办法,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我8月份就飞赴墨尔本了,硕士的专业换成环境发展与管理这块儿了,老班,你游历到澳洲的时候,一定要联系我啊,我们他乡遇故知,多亲切啊!依依,不管多忙多累,都要照顾好自己啊,加油!我等你的好消息!…老师,我很想你。谢谢你。”
然后是璐璐,海瑞,咪噜,采盈,小领,娇娇,瑶瑶,小克,和煦,何宇,胖大海,小奭,浩子……
每个人都对着电话喊:老师,我很想你。谢谢你。
依依泪流满面。
流珠是最后一个:老班,怎么样,开不开心,你今天听到了全班每一个同学的声音!哎呀,下次见了你你要给我报销电话费啊!嘿嘿嘿,依依,一定要加油哦!一定要平安喜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别总让我不放心了知道么?你是最棒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依依狠狠的压抑住不断的抽噎声,却还是哭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只能不断嗯着,点着头,眼泪就那么汹涌着淌了满脸。
流珠似乎是也哭了,但是还是极力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依依,我要回老家工作了,你有时间了一定要来看我啊,你不是一直都喜欢苍山云洱海风么,喜欢古城里卖的老式绣花鞋,你一定要来看我啊,我们一起骑着单车逛古城,一起面朝洱海,春暖花开。
依依只会流着泪拼命点着头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要毕业了,我的那些花儿,就要各奔东西,散落在天涯。
流珠絮絮的嘱咐着依依要照顾好自己,末了,却一本正经的恭敬的对依依说了一句:老师,我很想你。谢谢你。
依依抱着膝盖坐在小床上。今晚她没去自习,却早早的回来了,她心里乱麻麻的,一片哀伤。
她静静看着手里一张深蓝色的银行卡。只觉得左侧胸口处,丝丝缕缕,疼着。
昨晚的容远,今天的流珠,全提醒起她极力压制住的那段伤痛。
枕头下的手机嗡嗡震起来,流珠迷糊间翻个身继续睡。
手机却一直震动着不停,流珠烦躁的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想继续睡,等了一会儿,手机还是没有停歇,流珠迷糊着摸出电话,声音里全是浓浓的睡意:喂…
“流珠,我快死了…你过来一下。”
流珠烦躁的皱着眉:你哪位?大半夜的开这种玩笑!
“流珠!你快来我宿舍一下!”
流珠迟疑的问了句:依依?
电话里依依的呼吸声非常重,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又好像疼的不断的吸气似的,话说的断断续续的:你快过来一下…疼死了,你来我…宿舍…
流珠一个激灵坐起来:依依,你别吓唬我!大半夜开这种玩笑,我可真害怕了,你到底怎么了?
电话里传来砰得一声,似乎是椅子倒地的声音,依依半天没有回答她,流珠忽的一下翻开被子,跌跌撞撞的爬下床,赶紧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边穿衣服边对着电话喊:依依!依依!你没事吧!你别吓我,你赶紧应我一声!
流珠冲出宿舍,边往依依的宿舍跑,边对着电话不断的喊依依,过了好半天电话里才传出依依极为虚弱的回应:我还没死,你过来。
流珠冲到依依位于六楼的教师单身宿舍门口,大力的拍着门:依依!开门!你还好么?依依!你在不在里面!你听见我了么?
流珠站在门口,急得手都打抖了,依依,你到底怎么了!
门一打开,流珠一看见依依,就惊呆了!
依依披头散发,纯白色棉裙睡衣上斑斑血迹,胸前是一大块暗褐色的血印子,她整个人苍白的几乎透明,嘴角,脸上,发丝上,全是血。依依又干呕了一下,更多的血从她口里汩汩的冒出来。
流珠一声大叫!满脸惊恐失措!她几乎都站不稳了,嘴唇哆嗦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依依极力的大口喘着气,仿佛呼吸间都痛得无法忍耐,她紧紧的按着自己的左胸处,粗重的吐着气息,艰难的催促着流珠:别傻站…了,送我…去…去医院。
流珠惊恐的看着她,都忘了伸手扶住她,她喃喃的问着依依:依依,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死了么…
依依急得一把扯住她,流珠一激灵,好像才回过神来,她急忙扶住依依,声音都快哭了:依依,你怎么了?你不会是…真不想活了吧?你吃了什么?说!你到底吃了什么!
流珠边说着边急忙翻看依依左胸处,没有任何刀口,也不见伤痕。
依依软倒在流珠怀里,只有出气的份了,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眉心深深皱起,嘴唇一片青紫,表面浮着苍白。显然是疼到极处了。
流珠架住依依往床边走了几步,扯了一件搭在床头衣架上的黑色厚呢子长大衣裹住依依,转身往外走,依依扯了扯她的手,有气无力的提醒她:抽屉…银行卡…
流珠急忙走过去翻依依书桌上的几个抽屉,她急得出了一身汗,也顾不得许多,几把就把那几个抽屉全拉出来倒在地上,有几张银行卡散落出来,流珠随便抓了一张深蓝色的卡揣进口袋,然后架住依依往外走。
走下四楼,流珠忽然想起什么,掏出电话摁下快捷键:软软,你赶紧跟未未和谭子来一下老班这里的宿舍楼,老班出事了,我们送她去医院!
好不容易走到这片宿舍楼的入口处,流珠已是满身大汗,依依似乎是已经失去意识了,身子软绵绵的倒在流珠身上,呼吸越来越微弱。
入口处门锁着,他们这片宿舍楼是教师和学生混住,几栋楼全被高高的铁栅栏围住,只有宿舍区的入口处设置了双层玻璃门,两层玻璃门之间隔出一个小厅,里面设了一个值班室,后勤人员轮流值班。
现在玻璃门锁的严严的,流珠拖着依依靠着玻璃门,她大口喘息了一下,猛力拍着门:老师!开一下门!有人生病了,我们要去医院!
流珠不断的大声喊叫着拍着门,急惶的声音在深夜里听来分外惊心。
无奈值班老师迟迟没有回应,倒也怪不得他们偷懒,也是因为平日借故溜出去的学生多了,学校追究责任下来,都怕担责任,故而只要到了关门时间,一般晚归或要求外出的事例,值班老师通常都完全不予理睬。
早春三月天气,晚上春寒露重,流珠却焦躁的出了一身大汗,她转头看了眼依依,依依体力不支,已经顺着玻璃门出溜到了地上,大衣里面露出白色棉裙来,血迹似乎更多了,暗夜里看去,躺坐在地上的依依像萎顿在尘地上的一朵小白花,马上就要凋谢。
流珠压抑的火气猛然兜上心来,劈头劈脸的烧着了!
她猛然转身走开几步,然后一个起跳,寂静无声的深夜校园里,只听的一声“哗啦”巨响,接着噼噼啪啪一地碎裂的声音,简直是惊心动魄!
流珠已经一个强力撞身,把整扇玻璃门打了个稀巴烂!
值班室的灯立刻亮了,门砰的一声打开,冲出一位中年女工作人员,她一身粉色碎花睡衣裤外披着一件蓝绿色粗针织开衫,满脸气急败坏,刚想大声呵斥,却一眼看见一身玻璃碎片的流珠架着满身是血的依依步履蹒跚走进小厅,流珠是杀气腾腾,而依依却是奄奄一息。
中年女工作人员立刻惊呆在当地,蓝绿色针织开衫从身上一下子滑掉在地上。
她完全忘记了出口质询或者制止流珠,流珠半眼也没瞧她,拖着依依如入无人之境,走过小厅,到了另一扇门前,流珠愤怒的一摆头:你快点!
那位中年女工作人员如梦初醒,跌跌撞撞的几步跑过来,手抖得都拿不稳钥匙,哆哆嗦嗦着打开门赶紧闪到一边,流珠架着依依走了出去。
等在门外的软软,未未和谭子一看到依依的样子全惊呆了,流珠急扯白咧的冲他们嚷嚷:还傻站着!要死人了!谭子你跟软软马上到校门口打车,未未你过来背着老班走,现在我力气不够背不动她!
谭子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发现软软还呆在原地,谭子急得回来一把扯住他往外跑,两个人一阵风似的跑出去打车了。
未未都想不起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咬牙背着依依一路紧跑,流珠紧跟在后面扶住依依,沿途的路灯,静静照着三个人很快就跑远了,融进黑暗里。
抢救室的红灯亮着,谭子和软软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未未倚着墙,大口喘着气,流珠则眼睁睁盯着那盏红灯,不安的来回走着。
谭子转眼瞧见软软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她叹了口气,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谁知软软竟开始大声的抽泣起来。
谭子也跟着哭了。未未大声的叹了口气,流珠强忍着红眼圈,低声咬牙切齿呵斥他们:你们哭什么!依依没事!她不会有事的!
抢救室的门哗得一下打开,一个高个子男医生紧皱眉头走出来:独孤依依的家属在哪里?
四个人呼的一下全围上来,一脸担心的看着医生。
“患者需要马上做手术,胃组织大面积急性败血坏死,动脉血管破裂,输血功能障碍,必须马上做切除手术,家属赶紧在手术单上签字,马上去交手术费!”
流珠整张脸白的吓人,她的眼睛直勾勾的:依依没事吧!不会死吧!
高个子医生皱着眉头打量她一眼:你们是患者家属么?是她什么人?
流珠还是直直的盯着他反复问着:依依不会死吧!她没事吧?
谭子赶忙回答医生:我们是她的学生,她是我们的老师。
医生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语气很严厉,不容置疑的命令道:马上让她家属来!
谭子无措的看着医生:老师一个人在昆明,她家人都在北方。
医生显然是生气了:那就让她单位领导马上过来!现在情况非常危急,病人的血小板指数已经很低了,再不动手术就挽不回来了!马上让负责人来!
未未已经拨通了某位老师的电话,让她通知学院领导马上来依依所在的医院。
依依被黑暗坠着,浮在虚空里。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没有任何温度的黑。是死亡的黑。整个世界,没有一线生气。
她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累,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黑暗是冰冷的沉重而粘稠的水,充溢四面八方,把她全裹起来,一丝空气都没有,全压在她的胸口,压得她疼的难以忍受,胸口一下如毒火炙烤,一下又如寒冰锥骨,直疼的依依忍不住尖叫起来。
流珠趴在依依的床边,手术很成功,但她却一直没醒来,发起了高烧,已经昏迷了两天了。流珠直勾勾的看着她,她躺在雪白的被子里,脸色惨白的跟被子几乎都分不出来,嘴唇上起了一层干燥的碎皮,流珠拿棉棒粘着生理盐水轻轻的给她润着唇。
忽然,依依的嘴唇微微的动了一下,流珠正给她润着唇,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赶忙凑近仔细看着,确实是在动!
依依的眉心皱了起来,太疼了!全身都太疼了!骨头又僵又沉,血液和肉,也是僵冷的,她想,自己是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
周围真黑啊,原来,死了以后的那个世界,是如此的冷而黑暗。
依依心里害怕到绝望,她觉得自己像沉浮在冰冷的漆黑的海水里,也不知道漂流了多久,就是无法靠岸。
她累的真想放弃,算了,就这么沉下去吧!可是,在心的极深处,偏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喊着,依依,醒过来。依依,醒过来。
依依又冷又累,她怕极了,终于忍不住大声的尖叫起来。
流珠看着依依的嘴唇轻轻的动一下,又动一下,她赶忙趴在依依的唇边,只听到若不可闻的一声低哑的呻吟。
流珠急忙跳起来冲出病房,边跑边喊:医生!依依醒了!医生!医生!依依醒了!
终于靠岸了!白色的岸。白色的天空。一切都是白色。
依依长长的舒了口气。真好。原来,活着的世界,是白色的。
她缓缓的睁开眼睛,似乎是受不住光线,又紧紧闭上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流珠趴在她的床边,死死的盯着她的脸,她看着依依缓缓睁开了眼睛,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似乎是愣住了,然后她小嘴一瘪,满脸委屈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独孤依依!你再找死,我就跟你绝交!
围在病床两侧的未未,软软,小语,谭子,苏冉和瑶瑶,全都哭了。
依依毕竟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她恢复的很快,四天后,她就能坐起来了。
她坐在床头,脸色还是一片惨白,但眼睛活泛起来,她让流珠帮她梳头发,依依的声音还是沙哑着,高烧烧的她扁桃体发炎了,但她情绪很好:流珠,快帮我梳梳头发,光躺着,简直丑的不能见人了。
流珠冲她翻翻白眼儿:梳也白梳,本来就丑的不能见人。
一旁削着苹果的苏冉放声大笑,未未和小语也笑的很开怀,依依撑不住也笑了,却扯得伤口又疼起来,所以这笑刚露个脸儿就变成了苦着脸扯着嘴角吸气了,流珠赶忙轻轻帮她按着胸口,依依都没力气骂她了。
大家正笑着,软软抱着一大束黄玫瑰进了病房,苏冉哇的一声喊起来:哇!真漂亮的花啊!软软你买的?这是多少朵啊,有100朵了吧?!
软软小心翼翼的把那一大束黄玫瑰放在靠窗的地板上,那个位置已经摆放了好多捧鲜花,都是学生同事送的。软软放好花,喘了口气,揉着手腕回答苏冉:不是我买的,这花就放在门口,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才看见的,不知道是谁送的。
小语皱皱眉:怎么会这样送花啊,会是谁呢?想来看老班却不露面?
苏冉又大叫一声:哈!肯定是暗恋老班的某个美男!表达心意,却不敢露面!
依依赏了苏冉一个大白眼:异想天开!
未未看着那一大束黄玫瑰,若有所思的发声:白色风信子的花语才是暗恋,黄玫瑰的花语是…不是暗恋。
流珠的神情忽的一暗,立刻飞了个眼风给未未,她忽然冲依依嚷道:哎呀,依依,我忽然想起来了,刚才我去药房那边的时候说是我们的药费不够了,又该交钱了,卡上没钱了所以我就先帮你垫上了,出院后记得还我啊!不许赖账!
依依怔了一下,有点意外:不会吧,我工资卡里存了一些钱的啊,怎么会一下子就用完了?
她忽然像想到什么,又问了流珠一句:你拿的哪张卡?
流珠从包里翻出一张深蓝色的卡片递给依依:就是这个。
依依一看到她手里的卡片脸色就变了,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流珠被她看得心下惴惴的,小心翼翼问她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你说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这张卡的密码就是你的生日啊,没拿错吧?
依依微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接过那张卡:没事儿,你帮我梳头吧。
流珠细致的梳理着依依的满头长发。动作极为轻柔。
依依正闭目享受着发间久违的顺畅感,流珠忽然停下手,站了起来,依依一张开眼睛,就看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母亲。
母亲披着满身风尘疲惫,眉宇间一片晦暗衰败,她立在病房门口,孤零零的,惶急无助。
依依一颗心直沉下去,怯怯的叫了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母亲直愣愣的看着依依,眼神是又心疼又不敢相信,她看着坐在病床上的依依,脸色苍白憔悴,瘦的都皮包骨头了,更衬得那双大眼大大的,却全没了往日的精灵神气。
依依惶恐不安的看着母亲慢慢走到自己跟前,母亲的嘴角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把抱住依依,放声哭了。
依依心里又着急又心疼,她拍着母亲的背,安抚她:妈,你哭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看你,哭什么啊,我没事儿,真的,我死不了的,你放心啦,我从小身体那么好,这点小手术也不在话下,过几天我就好了,一点儿事都不会有,你放心吧!到时候我还是活蹦乱跳的,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母亲忽然猛地一下直起身子,刷的一下给了依依一个耳光!
依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捂着脸,彻底愣住了。
母亲全身都哆嗦着,眼泪汹涌着淌了满脸,她指着依依,嘴里像含着滚烫的蜡油,抖得都合不住:独孤依依,…下次你再敢这么乱来,我也不活了!我那么辛苦的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因为一个男人就寻死觅活的!你活着…可不是为了哪个男人活着,你是为了自己活着,为了…我跟你爸还有默默活着!哪个男人也不配你去为了他死!该死的是那个周山!不是你!你以后只准活的健康,平安,快乐,找个又优秀又漂亮的男孩子,结婚,生子,衣食无忧,平平安安的活到老,儿孙满堂,富足喜乐!你再敢这么轻贱自己你试试,我非打死你不可!你简直就是不争气!以后你再这么不争气我就打死你!我也不活了!不信你试试看!
母亲一边哭骂着,一边浑身抖得筛糠似的,满脸心疼伤心。
流珠赶忙走过来揽住了母亲的胳膊:阿姨,您别生气了,也别伤心了,依依不是故意的,她这是意外,不是她故意不想活了,您别生气了,她再也不敢了,以后肯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别骂她了,她才刚好点,伤口还没好呢,您这样她会更伤心的,对身体不好,她还病着呢,她肯定也很疼,就是装着没事,是不想让您担心…
流珠说着说着也哭了,未未他们也不断掉着泪,病房里一片啜泣声。
依依看着一身憔悴的母亲哭得那么伤心,再也无法继续装成没心没肺的样子,她一把按住自己的左胸口处,哭得撕心裂肺。
夜很深了,躺在陪护床上的母亲已经睡着了,病房窗户上方的一盏小壁灯亮着,灯光一角笼着母亲,她睡着了也是紧紧皱着眉,神色里还是惶急担忧。她侧身躺着,双腿蜷曲起来,睡得并不踏实。
依依躺在黑暗里,静静的看着母亲。看着看着,眼泪又顺着眼角不断的流下来,母亲赶来的这一路,该是多么忧心如焚,急痛交加啊!
依依睡不着,躺着似乎胸口更疼了,她悄悄的下床站在了大玻璃窗前。
病房在七楼,从窗户里望出去,只是一片青黛色的黑夜。寥寥灯火,清冷的闪烁着。
依依看着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形销骨立。
依依忽然有点怜惜自己,是她自己,差点把她自己给毁了。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在窗户玻璃上描画着自己的脸。
她静静的望着窗外,远处有几户人家的窗口还亮着灯,夜这么深了,是有人跟自己一样不能成眠的吧?
周山呢?睡了么?
这么晚了,他一定是睡了。
是的,对周山来说,睡觉是多重要的一件事啊。
周山睡着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打扰他,可是依依却只能在晚上才能见到他。调到行政秘书科的周山,真的好忙啊!
他们冷战一周了,白天两个人都要上班,依依的单位离住的那个小屋非常的远,坐车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她每天六点就要起床,下班回到小屋通常都九点多了,而周山更是早出晚归,且每晚半夜回来时都是酩酊大醉,依依根本找不到时间跟他好好的谈一次。
周山躺在床上,一身酒气,呼吸很浊重,眉心皱着,很难受的样子。依依侧身躺在床里侧,赌气背对着周山,一言不发。她听着周山辗转反侧睡不安生,极力忍耐着不去转身看他,他肯定是又胃疼了。这么天天赶场子似的赴局喝酒,再好的胃,也给喝坏了。
周山忽然一翻身哇的一声吐了,依依也顾不得跟他赌气了,赶忙坐起来拍着他的背,周山吐得翻江倒海,整个背都弓起来,显然是难受的厉害。
依依爬起身给周山倒了一杯温水,细细喂他喝下去,周山喝了几口,重重的吐着气,又倒回床上。
依依打扫干净地板,静静的看着睡着也皱着眉心的周山,轻轻叹了口气。
她蹲在床边,轻轻帮周山按摩着两侧的太阳穴,用指尖细细的抚平他的眉心,抚上他的长眉。他的眉,黑色的鸟,此刻也倦了,收了双翅,停驻在额头上,不再是那样骄傲的姿态。
周山忽然捉住她的手,转头把脸埋进了她的手里。
他的声音很疲倦,曼声喊着依依的名字:依依,我饿了,想吃你煮的面…依依,你放心,我为了你一定会好好努力的,我要给你最大的房子…把我妈也接来…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依依一夜无眠,坐在阳台上那只旧沙发里,抱膝看着一轮残月,渐渐西沉。
天色渐渐亮起来,楼下园子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声,依依的神思也慢慢理清楚了。
她要走了。
离开小屋。离开周山。
她要一个人好好的想一下,她不会要求周山改变自己的人生选择,她爱他,可她没有权利也不愿意勉强周山在这种原则性的事情上迁就自己,而她,也不会因为爱他,而永远无条件的全部妥协。
好的爱情,应该是志趣相投,方向一致,而不是一方牺牲成全对方。她要的,只是彼此独立又互相依偎的同路人。
可是,她还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痛不欲生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是挡不住的漫上浓浓的绝望,仿佛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慢慢收拾着衣物,那只大箱子装不下了,她狠狠的压着箱盖想关上它,压着压着,她忽然趴在箱子上哀哀哭起来。
依依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瘦削又没有血色的脸,是的,这一去,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当初她放弃了一切,漂洋过海来到周山身边,而他,最终舍了她,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只有她,被放逐了。
她几乎搭上自己的命,可是,周山知道么?
这个时候,他一定睡着了。他的人生,不会因为少了她独孤依依,而停止不前。不会因为少了她独孤依依,而有缺憾。不会因为少了她独孤依依,而改变方向。他甚至都不会因为没她在身边而睡不踏实。
他,一切如旧。
可自己呢?
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八年里,她独孤依依心里眼里全世界里,都是他周山。她把家人朋友同事交游娱乐,还有未来,全省略了。周山,就是全部。
他走了,她就变成了空无一物。
依依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样子,孤魂野鬼般的凄冷哀伤。
窗玻璃上也映着母亲的背影,蜷缩着,又疲惫,又忧伤。
依依一双眼睛,佝偻着凹下去,衬着惨白的一张脸,像绷着的白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洞。现在这洞里,余火未尽,倒焚焚烈烈的烧起来,越烧越旺,烘得她一张脸透着一种热烈的绯红。
这把火一路烧到胃里,心里,灼的滚烫的疼,可也透着一种热辣辣的痛快。
依依抬起手重重按着左胸口处的伤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宣誓般低声对自己说道:独孤依依,以后的生活,一直到死,都是你自己的!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干扰你的步伐,阻碍你的去路!
独孤依依为情自杀的消息一夜传遍了Y大的各个角落!所有人,从师生到食堂大师傅再到扫地的阿姨,从早到晚,每个人口耳相传,议论纷纷,群情激动。
这一下,她独孤依依就是不想出名,都不得不成名了。
喜欢她的人,多是震惊惋惜。张老师提着一大篮子水果从车上下来,一起下车的还有学工部的刘老师和严老师,三位老师的心情都很沉重,张老师边朝住院部走去边惋惜的叹道:真想不到依依这孩子性子这么烈,平常倒真没看出来,咱们都觉得她挺有个性的,穿着谈吐品味不俗,心思单纯,工作也卖力,上次去教育厅开会,她还说快结婚了,我还以为咱们学院又快喝喜酒了呢,没想到这才多久啊,说分就分了!真是,感情的事,真是说不准。不过我看着依依是很洒脱的一个俏姑娘啊,怎么就在感情上做这种傻事了呢!
严老师面色很严肃:女孩子一向比男孩子更重感情,有些事一时想不开就容易做傻事。
刘老师有点忿忿不平:我倒替依依不值得,这孩子长得好,心眼也好,上次咱们一起带队下乡我腿疼的老毛病犯了,她忙前忙后,一直照顾我,晚上安顿好她带的学生都十一二点了,她还不忘烧了一壶热水装个热水袋送到我宿舍里,她那样的条件,找多好的男人找不到啊,偏想不开!
讨厌她的人,觉得老天爷终于开眼了!那位戴眼镜的矮矮胖胖的年轻女教师兴奋又轻蔑的心道:独孤依依,你不是很拽么!整天假清高,跟谁也不来往,就只知道拉拢学生!铁打的同事,流水的学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活该处处遭人排挤!遭人排挤自己还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多受欢迎呢,你看上次放寒假回来,她一进办公室就大声嚷嚷“同志们!我回来了!想死你们了!你们想没想我啊!”真是没自知之明!谁会想她啊!这回不得瑟了吧?活该被男人甩!
另一位个子矮小戴着红框眼镜留着披肩长发的瘪嘴女教师激动的脸上的粉刺更鲜红了:活该!她那样的女人就该被男人甩!整天扬着那只尖下巴高高在上的样子!她以为她是谁啊!外地人罢了!还天天换衣服,不是大摆白色长裙就是大花裙子,还穿热裤!显摆自己身材好么!身材好又怎么样啊,还不是没男人要!本来就那么高大了,还非天天踩着细高跟!不就是想高人一等么!这回看你还高不高了!
还有一位留着斜刘海披着长卷发瘦小斯文的女教师在公开场合哀叹了几句红颜薄命女人为爱牺牲不值得并坚定的宣称自己绝对不会为男人做傻事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陷入愉悦的情绪中,兀自微笑着:独孤依依,你一向爱出风头啊,这回可让你出个够了。刚来的时候开那场迎新晚会,别人都唱歌,你非跳舞,非要显摆自己与众不同,还真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呢,若真是独一无二,那个男人为什么不要你呢?这次呢,我们都活的好好的,你非要去死,干脆就死掉算了,再活着,多丢人啊!
两位都年逾三十而未能及时嫁掉的女教师边下楼去食堂吃饭边切切私语:那个女人这回该老实点了吧,出这种事,如果是我,干脆再死一回算了,还怎么回学校啊!咱们学校,从来光听说学生自杀或者学生杀人的,还真没出过老师自杀的呢!她这是头一个!
“人家不一直标榜特立独行么?什么都是她头一个!老师跳街舞是头一个!老师玩摇滚是头一个!老师跟学生组乐队是头一个!老师天天穿长裙是头一个!老师回回过年过节请全班学生吃饭是头一个!”
“人家有钱呗。不然能请那么多学生吃饭?不然能天天变装那么拉风?”瘦高个子女教师说完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娇小的女教师。
“她那些衣服全是地摊货!一百件也顶不上我一双鞋值钱呢!我可是从来不穿那种地摊货的!”娇小女教师果然愤恨难禁。
“那当然了,你家里条件那么好,你不缺钱嘛,我上次还听人家讲,说你忙起来没时间去挑衣服,就会到旗舰店里直接指着那些新款说,都包起来!有钱人啊!”瘦高个子说完又是艳羡又是不屑的瞟了娇小个子一眼。
娇小个子故作谦虚:哪有,我就是太忙了,实在没心情挑,关键我很瘦,不用试那些衣服,就都合适。
迎面走来一位同事,远远打招呼:你们俩才去吃饭啊?哎呀,你俩的发型一模一样啊,一起剪得么?好像今年就流行这样的短发小花卷啊,显得年轻。
娇小个子皱起眉不悦的说了声:我先声明啊,我的发型一个月前就做出来的,我可是第一个剪得。
瘦高个子脸上一闪而过积压的愤恨,却仍是笑着:好像是波波先剪得,我上周刚换的这个发型。
压力最大的是中文系系主任曹老师,本来独孤依依平日就够招惹口舌的,现在出了这么劲爆的新闻,每天总有很多老师有意无意的探问详细情况,八卦传闻满天飞,扰得他不胜其烦。
这个独孤依依啊,曹老师想着就为难,不喜欢跟周围的同事多接触,却整天跟班上的一帮孩子瞎混,还有那次院上的中秋节晚会,她不跟系上的老师一起排演合唱,非跑去弄了个民族独舞,老师们多有意见,觉得她太爱出风头。上次全校的元旦晚会,她竟然跟几个学生组了个乐队,还是打架子鼓!那个风头出的!当时学院党委书记就找过自己谈话,很委婉的暗示要管理好系上年轻教师的思想生活状况,无奈学生们偏偏还很喜欢,每次中期教学质量检查,学生给她的课堂教学打得分最高。这个独孤依依,还是学中文的,就是不懂收敛,不懂中庸。自己也说过她几次,但这孩子依然我行我素,还直接跟自己来了句,曹老师,我会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但是我的私生活,还是希望大家能多些宽容。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这个做领导的,压力倍增,真是不知道该拿这个烫手山芋怎么办了。
整个Y大就是一只大锅,人心的恶和嫉妒,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着各式议论纷纷私语切切众声哗哗。冒着熏人的热气。
独孤依依每日走在这沸腾的大锅中,下巴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容色凛然。
流珠整个人越发的忙了,忙着到处给人解释。她一开始还心平气和,依依不是自杀,她那是意外,她是失恋了,那段时间吃不下睡不着的,她失眠的厉害,那段时间一直吃安眠药的,她那晚吃了安眠药是想睡觉的,结果胃出问题了,那是意外,她怎么可能傻乎乎的去死啊,喜欢她的男生很多啊,不光有老师追她,咱们学院还有几个学生追她呢,不过她都断然拒绝了,她是老师啊,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后来就开始气急败坏,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么?她那是意外!她就是生病了,你们干嘛把她想的那么凄惨可怜啊!分手不是常事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打扮成弃妇呢?你们真是想来听真相的么?如果是真想知道真相,为什么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却完全不听我的,只顾按着自己的恶毒心思去猜测她呢!她是我们老班,我们比你们了解多了!
终于有一天,流珠披头散发满脸抓痕的站在依依的办公室里,跟她一起被宿管老师送到办公室的是外班的一个女孩,那女孩亦是一身狼狈,鼻子滴着血,神色愤恨尖刻。
宿管老师眼神躲闪着对依依说道:依依老师,你们班的学生打架,吵得太厉害了,我根本劝不住,就把她们送到您这里来了,交给您处理比较好。
依依语气严厉的问道:为什么打架?大学生了,竟然打架?!
流珠满身倔强一言不发,而那个女孩子则开始抽抽噎噎的哭泣起来。
宿管老师语带兴奋,但眼神却不敢直视依依:我听着好像说是您自杀…您生病的事,这个女孩儿就说您是…流珠说了几句您只是生病了,还说您是她遇见的最负责任的老师什么的,结果说着说着流珠就动手了,是流珠先动手的。
依依目光凛然的看了眼宿管老师:好了,谢谢您送我的学生过来,这里是办公场所,不适合窥探八卦,请您去忙您的工作吧!
宿管老师一看依依的神色,立刻噤声,但脸色却是带着几分不忿,她丢下句“那您处理一下吧!”就脚步重重的走了。
依依静静看着流珠,她光洁的小脸上全是指甲的划痕,嘴角擦破了皮,一头利落娇俏的波波头全乱了,被抓的不成样子,手腕处一片青紫,她只是低头站着,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依依的神色一直冷凝而恍惚,似乎是想着什么其他的事。
整个办公室一片寂静。然而这静里又酝酿着蠢蠢欲动,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专注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依依的眼神终于变得一片清明,她似乎是刚做了一个很漫长的决定,终于做出了,心里就变得轻松平静起来。
依依从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慢慢站起身走到流珠身前,她连半眼也没瞧旁边那个正抽噎的女孩,她只是心疼的看着流珠,拿纸巾轻柔的擦着流珠的嘴角脸颊,又细细的理顺流珠满头乱发。
她温柔的抚着流珠的鬓边碎发,轻轻柔声道:流珠,这个世界上,总会有很多看客,他们活的很卑微,很空虚,却又没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去把自己的人生过好,所以他们总是全力挑剔全力嫉恨别人。对于这样的看客,别无他法,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要时时刻刻活得精彩,活的充实,活出价值来,让他们无戏可看。记住了么,流珠?
流珠一身的倔强渐渐软下来,她眼里慢慢沁出泪来,她有点惊慌的看着依依,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依依,神色那么温柔安宁,满脸疼惜的看着自己,可是她的容色间却透着一种离别式的决绝,还有一种离别在即的依依不舍和满怀的不放心。
流珠忽然害怕起来。
依依轻轻把辞职信放到曹老师的办公桌上。这是她四个月前就写好的。
曹老师踌躇半响,看了看依依:依依,你已经考虑好了?非走不可么?
依依微微笑了一下:老师,谢谢您这一年多对我的关心帮助,我会铭记在心的。这一周我会做好交接工作,请您放心。老师,您以后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工作不要太忙太累,多多保重。
曹老师显然有些伤感了,但他仔细一想,这样也好,依依的脾气个性其实并不适合呆在一个有些保守有些小器的单位,她更适合去一个更为宽容更为先锋的地方,他相信依依换一个环境,其实是会有更多更好的机会的,他也相信依依无论在哪里都会做的很好。
曹老师又关切的问道:那你下一步打算好了么?要去哪里?
依依静静的笑着:去旅行。
一条青褐色的公路蜿蜒在天地之间,高低起伏不绝。阳光铺天盖地,透蓝的天,极为高远,一丝云都没有。大风。
独孤依依一袭纯白色吊带娃娃衫,下着海蓝色热裤,脚上一双镶满银色亮片高帮波鞋,迎着大风,踩着一架银色单车。
虽是十一月的深秋,可天气很好,阳光裹在身上,暖融融的。
依依已经出了一身汗,脸色白里透红,却满怀豪情。
是顶风。风扯着依依一头长发飞舞着,身上的娃娃衫被大风吹的鼓鼓的,开成一朵大花苞。她兀自大声哼唱着那首《蝴蝶泉边》,风里断断续续传来几句“我唱着妈妈唱着的歌谣,牡丹儿绣在金匾上…”“绿绿的草原上牧牛羊…”“阳光下那么奇妙的小小人间…”
左侧是洱海。泱泱海水在漫天阳光里蓝的要满溢出来,那蓝色似乎浓的化不开,染得周围的群山,天光,风,还有人的眼睛,全是蓝色。天光水色互相映照,天地间沁着一片水滑清蓝,翠色欲滴。
依依只觉得自己也是蓝色的,蓝的透亮。她满心满眼里,就是这铺天盖地的闪着细碎银光的蓝色。
远处的山,呈扇形合抱着洱海,山色被海水映的亦是黛蓝色。远远望过去,空气里有细薄轻柔的纱雾,无数白色的风力发电风车点点散布在山身上,有一些在缓缓的转动着。是散落了一山的白色蒲公英。
右侧是苍山。一列苍绿色屏风。屏风上点画着座座白色小房子。红屋顶。有几家屋顶上飘着袅袅炊烟。白色小房子周围又染画着块块红褐色,金黄色,蓝紫色,烟青色,草绿色的庄稼地。有细细高高的白色线杆静静矗立着,颤颤的黑色电线上偶尔会落着一只一只的小鸟,远望着是点点小音符。
屏风顶上覆着大块大块厚而软的白云,云朵一大朵,一大朵,不是平铺的,却是立体的,团团浮着盖在屏风起伏处。云朵遮下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影,阳光一线一线,在缝隙里投落下来,山脚下覆满黄褐色植被的厚茸茸的土地上便明暗斑驳。极远处一带漠漠平林,烟树交织,虚虚笼出黛青色的雾,晕染在屏风脚上。
长长一列山影漫在公路一侧,依依在这苍黛色的影子里奋力蹬着单车,眯着眼睛看苍山顶上不断变幻迷离的云影。山体宽厚而高,全无北方山峦的层叠高拔,可依依却觉得这样的山,是厚重宽容的,她艳羡那点布在山脚处的座座红顶白墙描着大幅大幅海蓝色祥云江牙壁画的小房子,依偎在这么温暖的胸膛上,每晚的睡眠都该是多么的踏实而安宁。
单车绕来绕去,一下绕出苍山的影子,哗得一下掉进天地间充盈的水蓝色里。依依立刻觉得皮肤被剥掉一层凉意,冰蓝色的阳光直挺挺的打在全身的皮肤上,热辣辣的暖和。
这一条长长的路恰好位于苍山洱海之间,起伏蜿蜒至遥远的天际。苍山亦蜿蜒至远处的地平线上,山的影子便相依相随,直追到天边。而洱海亦随着青山不离不弃,光影嫣然,溢满天地间。
于是,这一路,便是一半明,一半暗,水蓝色交接着苍黛色,而白衣蓝裤银色鞋子的独孤依依便游弋在一路山青水绿光影明耀中。
依依站在丁字路口大口喘着气。她脚下铺展出一条长长的下坡路,一路直飞下去,直通极远处的洱海。宽阔平滑的路面在冰蓝色的阳光里水滑闪亮。她背后一带红墙,围住静穆肃立的三塔。红墙白塔,蕤蕤翠柳,衬在直通云天的苍山主峰前,端穆清宁。
如果是从洱海顺着那条路走到三塔这里,地势则是越走越高,是漫漫上坡路。走在这条路上,视线始终是仰视的,而视角的中心也是顶端正是山峰和三塔。且随着坡度越来越高,终年白云覆顶遍体蓬蓬苍绿的苍山主峰和峰前拱卫的三塔在视线里会越来越巍峨高拔。而人,就清楚的被映衬出了渺小。
是的。面对神灵,我们,都是渺小。
依依对生活在这里的人起了羡慕的心。她羡慕,他们有神灵,可以诉说心里的忧伤。
她心里的忧伤,能与谁诉说呢?
依依大口呼吸着大风中干爽清香的空气,刚才她本想一路骑行上来,无奈坡度越来越陡,单车干脆都踩不动了,只好推着单车顶着大风一路小跑上来。她又深呼吸几下,慢慢跨坐在单车上,调整好方向和重心,右脚轻轻一点地,单车慢行下滑几步,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如一只银光闪烁的箭矢,直直射向地平线处如蓝色绸缎一般铺展开无边无际的洱海。
公路两侧一畦一畦的稻田,正是金黄色。熟的刚刚好。银色的箭矢流星般飞行在一片金色中。大风在耳边刷刷掠过。美,和时光,在灵魂里,刷刷掠过。
她和周山,坐在一架天蓝色双人单车上,正飞行在这条长长的,长长的下坡路上。两侧的水田,一畦一畦,翠色逼人。有农人戴着斗笠,牵着水牛,慢慢走在田埂上。
一行白色鹭鸟缓缓飞过片片水田,飞过三塔,游弋在那一列翠色屏风间。
漠漠水田,白鹭飞。
阳光漫天漫地。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周山的白衬衫,是展开白色的鸟翅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依依的眼睛,她的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周山在前,他张开长长的双腿,惬意的架着单车一路顺势疾驶下滑。
依依在后,紧紧揽住周山的腰。她也舒展开长长的双腿,纯白色荷叶大摆棉纱裙在大风里怒放,长长的裙摆,一路飞在单车后面。
天高地远。
漫天盛夏的金色阳光下,漠漠水田中间,疾飞着一只翠鸟,拖着蓬蓬的白色尾羽。
周山推着单车一路小跑。依依扯着他的白衬衫慢腾腾的拖在后面。坡度越来越高,依依累了,抱着周山的腰耍赖,走不动了。周山宠爱的摸摸她的长发,握紧她的手腕,把单车和依依都拖到那个丁字路口。
然后,漫天金色阳光下,翠绿水田中,又疾飞着那只翠鸟,拖着蓬蓬白色尾羽。
然后,再爬上去。再飞下来。
两个人,像两个小孩子,在正午透明的阳光里,玩的不亦乐乎。
天高地远。天尽头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小小的村庄里,有山,有水,有三座白塔,水田上悠悠飞着一行白色的鹭鸟。
山水之间,阳光下,架着一条长长的,长长的下坡路。
那条长长的,长长的,下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依依一袭白衣,光着脚,撑着一把透明的小雨伞,静静走过每一条长长的,长长的巷子。
一路雨声点点。流水潺潺。
古城里曼声唱着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声: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时针它不停在转动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小雨她拍打着水花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
青石板路,被雨水洗的湿滑水亮,脚心里传来步步冰凉。
依依静静穿过那些巷子。每到一个巷口,她都向右转。
潺潺流水声,萦绕在她细细的脚踝上。
又绕过一个巷口。那座白墙粉画朱红小楼的客栈,就静静立在下一个巷口。
墙头上探出葱葱簇簇的花。玉白色。在雨水里开的丰润盈净。
那棵高高的栀子花树比先前长了许多,枝叶繁茂,静静覆盖着小楼的红柱黛瓦。
二楼廊檐下挂着一盏宫灯,在雨夜里,静静一团黄晕。
院子里有人弹着吉他,轻轻吟唱着:谁,轻轻呼唤,在天上,在云端,让我日夜想象,在梦里回到你身旁,…孔雀飞去,回忆悠长…往事芬芳……
往事芬芳。是的,那一场往事,一直在心里,散发着栀子花的甜香。
她跟周山,曾一次次回到这里,每次都住在二楼正中间的那间客房。凌晨,两个人爬起来裹着一床棉被,光着脚走到古城最高的观景台上看日出,在满天朝霞里,周山拥着她,吻她。
下雨了,就买了新鲜的李子,一起坐在二楼的长廊上吃李子,看天地间雨丝斜织。檐上滴下串串雨滴,嘀嗒,嘀嗒,两个人都不说话,执手听雨,只愿就此老去。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檐下脊角挑着几只鱼形风铎,在夜色灯影里看去,是黑色的剪影。有风来,鱼形风铎下缀着的小铜铃铛,细泠泠响一下,又响一下。
整条巷子深处,渺渺响着这细泠泠的铃铛声。
依依站在巷口,静静看着细雨中花树掩映着的朱红小楼。
她就知道,她总会再走到这里。
她一遍一遍,走着古城。
每一个巷口。向左转。会走到这里。
每一个巷口。向右转。还是会走到这里。
终是,走到了这里。
已经是深夜,古城里灯火明暗,每条巷子都安静下来,流水声在静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依依拖着一只笨重的旅行箱,在青石板的街上,走的磕磕绊绊。她做了三份家教,攒了一学期的钱,一路舟车劳顿,终于来了这座古城。每经过一家客栈,她都停下,喘口气推门进去询问是否还有空房。一会儿又一脸失望的走出来,继续艰难的拖着那只大大的箱子歪歪斜斜的一路走去。
绕过一个巷口,依依远远看到一带白墙粉画黛瓦,围着一座朱红小楼。墙头探出簇簇墨绿色叶子,掩着点点白色花苞。依依仔细一看,是栀子花。难怪,整条巷子里满溢着甜香。
依依站在白墙下,深呼吸几下,她一向喜欢栀子花的味道,颜色形状也喜欢,雪白的花瓣长长的,花边微微卷翘,中间晕染出鲜翠嫩黄的粉芯子。
名字念起来也是脆生生的。栀子花。栀子花。唇齿微动,缠绵悠长。
依依推门进去,朱红大门上贴着大红大绿的门神,门口檐下的葫芦形风铎伴着开门声,叮叮泠泠的响着。
满院子翠色葱茏,花木扶疏。地上铺满鹅卵石,白色,青色,褐色,铁红色,黑色,小小的鹅卵石铺成吉祥图案,院子里刚冲了水,颗颗鹅卵石透亮水滑,干干净净。
那颗高大的栀子花就生在朱红小楼的廊檐下。枝叶高大茂盛,都覆盖到楼顶青黛色的瓦片上了。满院子甜浓的香气。
有人在廊檐下轻轻讲话。栀子花树遮着,看不分明。
依依绕过花树,看到花树下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背影,白色休闲长裤,白衬衫,衬在墨翠的栀子花树影子里,倒也像一只翠黄芯子的栀子花苞。
廊檐下一位年轻长发女子正轻笑着跟那个背影说话:刚好还有一间空房,正赶上暑假,来丽江玩的人很多,本来是给一个客人留的,结果那个人没来,就空下来了,你倒巧了,不然肯定也是没房间了。
瘦瘦高高的背影一开口,依依心里轻轻跳了一下,这个人的声音真好听。
“我晚上到的,找了好多家客栈,都满客了,我刚才都想着今晚怕是要露宿街头了,幸好您这里还有空房间。谢谢您。”
依依一听到空房间,一下回过神儿来,她急忙出声询问:老板,请问还有客房么?
女老板这才看到栀子花树旁立着的依依,那个背影也转过了头,依依一眼看到他的眉眼,黑黑的长眉,是骄傲的鸟,振翅欲飞。
黑鸦鸦的长眉覆在一双大大的微凹的眼睛上。他的眼睛又深又静,是秋夜星空下的深水湖。
他一看着依依,依依只觉得一瞬间天地都静下来,她忽的一下浸在了那双眼睛里,几乎忘记了说话。
“抱歉,还有最后一间客房,可是这个男生刚定下来。”
依依一听,也顾不得再看那双眼睛了,急忙恳请女老板:老板,您还有其他房间么?就是别的客人预订了,但到现在都没来,您能先给我住一晚么?
女老板抱歉的笑了一下:没有了,都住满了。您看您要不再赶紧去问问其他客栈?
依依心下着急懊恼着,早几分钟就好了,就晚了一步,房间就被别人先定了。都怪自己,刚才只顾着站在墙下看栀子花了。
她咬了咬下唇,有点无奈的看了一眼手边的大箱子,真沉啊!在青石板路上拖着走,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又这么晚了,再去哪里找客房啊,难道今晚真的要在四方街坐一晚上?!
依依声音软软的:老板,您能帮我问问其他客栈么,您认识的客栈,问问他们还有房间么,我直接过去,我拖着这个大箱子走了好几个小时了,真的有点累了。
女老板还是歉然的笑着:真抱歉,我相熟的几家客栈都满了,昨天有来我客栈的客人,也是没房间,我给他们打电话,都满了。现在是暑期,来这里旅游的客人太多了,客栈都是满员。
那双眼睛一直静静的看着依依。
依依知道确实没办法了,委屈的瘪瘪嘴,弯下腰打算拖着箱子离开。
年轻女老板有些不忍的看看依依,一身白衣,披着一头黑发,满天亮晶晶的星子下,俏生生的立在一树栀子花旁。
她又看了眼立在花影里的那个男生,白衣白裤,安静俊秀。
女老板忽然俏皮的笑了一下,语气半真半假:哎,要不这样吧,你俩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合租吧,这么晚了,确实不好找房间,你一个女孩子又拖着这么大的箱子,出门在外,不需要讲究那么多。再说,在丽江,男生女生混租的情况很正常,大家都出来玩,互相迁就帮忙,有个住的地方就好。大家都是年轻人嘛,不需要那么老土的别别扭扭的,没事儿,大家心里有数就行…
女老板说到这里又眨了眨眼睛:不过,丽江这地方,特别容易发生爱情故事,陌生人相互遇见了,俊男美女,又在这么美的地方,相爱了也很正常。
依依一张脸早就红透了。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一把拉起箱子又羞又急的跟老板道别:谢谢您了,我再去别的客栈问问吧!
转身欲走,那个男生静静的开口:房间让给你吧。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依依转头看着他,他还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依依,容色光洁,长眉欲飞,黑黑的眼睛,鼻梁高高的,嘴唇很薄。
依依面上又是一红,赶紧转开视线:谢谢你,这样不太好,我还是再去别的客栈找找看吧。再见。
依依刚想拉动箱子离开,不想那个男生却一下伸过长长的手臂提起了箱子:房间在二楼,我送你上去。
依依一下不知所措,愣愣的看着那个男生已经迈开长腿提着箱子走向了楼梯口。
女老板脆脆的笑起来,冲依依眨眨眼睛:还不赶紧上楼,还愣着做什么啊!
依依满面通红的冲女老板点了点头:谢谢了。
跟着上了楼。
二楼一溜客房,那件客房刚好位于中间。
那个男生帮依依把箱子提进了房间,然后立在门口跟依依礼貌的道别:早点休息吧,晚安。祝你在丽江玩的开心。
依依微一踌躇,歉然的问他:那你怎么办?这么晚了,怕是真没空房间了。
他静静看着依依,微笑也很安静,像深秋的湖面上微微泛起涟漪:没关系,我再看看,其实我今晚本来就打算在四方街跟那些歌手一起点着蜡烛唱歌唱到天亮的。你不用担心了,好好休息吧。
依依躺在雪白松软的被子里,一夜好睡。
院子里充盈着浓浓的栀子花的甜香。染得依依的梦里,全是香气。
依依躺在藤椅上,徐徐啜着一碗白雪茶。满院子的花,在正午的阳光里,开的艳丽芬芳。
女老板坐在自己房间的门槛上,懒懒的打着手鼓,高高低低曼声唱着一支流传了三百年的古老的曲子:“坐在山顶看云吆,云慢慢飘……”
调子不是一般曲子的三段式,只是螺旋式的不断上升,情绪始终是轻描淡写的,却打动人至深。仿佛是坐在云雾缭绕的山顶在听远方飘来的歌,那歌原本在几百年流传的过程中浸染了无数人沉重的思想和感情,但当它经过层层青山的时候,滤去了承载的人世的悲欢离合,只是一个人轻轻吟唱的一首曲子而已。象山间的空气,露珠,阳光,水,浸透到你的皮肤里,却没有负担,轻飘飘的。
依依眯着眼睛,惬意的烤着太阳。身体随着那支缓缓上升的曲子,早已飘飘浮浮飞到天外云端。
依依换上一件白色棉布荷叶大摆长裙,长及脚踝,踩着一双白色帆布鞋,松松吊起马尾。她没抹防晒油,更不会打伞,出门!闲晃!
独孤依依,热烈的爱着铺天盖地的阳光。
古城里到处响着幽咽悠长的葫芦丝。大街小巷,花团锦簇,熙熙攘攘。
依依漫然走着,这里的巷子都是相通的,只要顺着水流走,就不会迷路。她也不怕迷路,在一个新鲜的地方,本来就没有目的地,随心走就是了。
她七绕八绕,渐渐远离了最是热闹繁华的那几条街,顺着潺潺流水,走到了一处深幽寂静的巷子里。
满巷子洒满金灿灿的阳光。青石板路明晃晃,耀着人的眼睛。四下里一片寂静。
依依一步,一步,慢慢走着,眯着眼睛看着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有风从巷子深处吹来,隐隐有细碎的铃铛轻响。
依依被这泠泠碎响牵着,不由的越走越深。
巷子依着地势蜿蜒着,是缓缓的上坡路,依依已远远看见在坡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店面,挂着很多串长长的彩色粗陶东巴风铃,一串串,在金色透明的天光里微微晃动着,泠泠细响。
依依站在露天的摊位前好奇的看着,是一个一个东巴风铃串在细长的麻绳上,挂在屋檐下。都是粗陶做的,形状不一,色彩明丽。依依用手指轻轻扫着一排帘子似的风铃,哗哗脆响,她开心的笑起来。
有一只蓝紫色地子上写着草绿色东巴文字的双鱼形风铃鲜艳夺目,依依拿在手里,满眼喜悦的看着。
一位老奶奶从幽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一身蓝衣,披星戴月,笑眯眯的看着依依。
依依笑嘻嘻的打招呼:奶奶好,这是您的店子么?多少钱一个?
老奶奶伸出五个手指,依依猜测:五块一个?
老奶奶摇摇头,指了指那排风铃。
依依仔细看着,这才发现风铃后面有一个高高的朱红色的柱子,柱子上挂着一个牌子,墨汗淋漓写着一行大字:纯手工东巴风铃,50元一个。
下面是几行小字:纳西老艺人祖传技艺,取材珍贵,造型祥瑞,寓意吉祥,驱魔辟邪,招财镇宅,不可错过!
依依边念边笑,念完后又细细看着手里的风铃,确实跟随处可见的东巴风铃有些不同,质地细腻,造型朴拙,文字奇异,拿在手里很有质感。
依依有点拿不准要不要买,价位确实比其他地方高了两倍,但手里的风铃,颜色秾丽明艳,线条流畅,细节处很精细,她有点恋恋不舍的把玩着。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买了吧。我送你的。
依依怔了一下,慢慢转过头。
如水般光滑的青石板路反射着一地阳光,灼灼闪耀着人的眼睛,一地的阳光璀璨里,静静立着那个白衣少年。
阳光太盛,依依的眼睛有些恍惚。
白衣少年静静的笑着: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是周山。
天地间全是金色的阳光。光影里站着一个白衣的少女。和一个白衣的少年。
忽然吹来一阵大风,那一排色彩绚丽的风铃摇晃着脆生生的响起来。
长长的巷子里,飘飘遥遥着细碎的铃声。
一条街,微微的欢愉。
依依的眼里,心里,全闪着点点金色的光芒。是点点金色的小铃铛。轻轻摇响了。
全心里,细细的喜悦。
依依返回学校一周后,收到了一封来自昆明的挂号信。
是周山寄给她的。
只有两大幅照片。
一张是依依。她裹着一整条厚厚的白色棉被,光着脚,偎坐在一座高高的露天木质观景台的美人靠上,观景台凌空突起,台下面是晨曦薄雾笼着的丽江古城,古城四周群山环卫,一片苍黛色,而天边朝阳即将升起,漫天朝霞明艳,灼灼其华,绯色霞光笼住依依,她披着一身霞光,轻轻闭着眼睛,睡得很安宁。
那是她到古城的第二天,凌晨四点她就爬起来了,要去古城的制高点看日出。凌晨时分,空气冰冷刺骨,依依毫无准备,只好裹着棉被出行了,她还一时兴起,光着脚出门,想要一步一步,切肤感受这个近千年的古镇,每一条巷子里青石板的苍苔冷露。
她全身裹着厚厚的棉被,只露着小脑袋,光脚雀跃着,摇摇晃晃一路走着,像个圆滚滚的大蚕蛹。
路过四方街的时候,还有一些游客围坐在街中心,安静的听几位歌手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依依晃晃悠悠的过去,有人目露惊异,有人哈哈笑起来,有位一身黑衣扎着一个俏小辫的歌手停下吉他,冲依依打着响亮的呼哨,一群人哄笑着,又多了几声口哨。
依依目不斜视,充耳不闻,自顾自的走远了。
但她还未等太阳跳出来就悠悠睡过去了。她实在太累了,前一晚刚到这里,拖着大行李箱找了半天客房,刚睡了几个小时又非爬起来,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这个制高点上的观景台,早已疲惫不堪。
她还以为那么早,肯定没人呢,结果还是被人抓拍到了。
依依面色烫烫的,又翻看另一张照片。
是古城落日。太阳已经下到山的后面,天际烧着火红的晚霞。群山怀抱着整座古城,山,城,树,在暮色霭霭里,漫天红霞里,影影绰绰成黑色剪影。只有一天的晚霞,从天尽头一路烧过来,摧枯拉朽,盛大而热烈。
照片背后写着几行字,墨色字迹纤细飞逸,一撇一捺,拖得长长的:
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天边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和潺潺不绝的流水声。
若此刻你不爱我,也没关系。
漫天红霞璀璨燃烧着,直烧到依依的脸上。眼睛里。
心里。
手里还拿着照片,但依依的眼神已经迷离遥远。她站在那条巷子里,日光闪烁,摇落一地的金色小铃铛,叮叮轻响着。
一条街,微微的欢愉。
全心里,细细的喜悦。
依依看着那几行字,慢慢低下头,轻咬下唇,满面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