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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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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已是五年。
自打顾温狼狈地从天牢逃开,迁居别省,已是五年。当初顾温连夜写好辞呈,灯下看着写就的文书,想起他这些年积累下的人脉虽不多,却也远胜于无。抱着侥幸的想法,顾温犹豫着要不要轻易递交辞呈,只是才到第二天清晨,他便听说了当县三甲之富李槐升又悲又怒地带人跑到衙门闹了一场,已被衙门的狱卒绑着强行“请”回了府,那令还是严小周下的。听人说,李槐升当场怒目相向却又涕泪横流,语无伦次间,不知道是不是神智不清了,只是念叨着“我儿”“我儿”的,剩下的话便听不明白了,像是说他半夜里收了一张还带血的人面皮之类。因着话中内容太过荒谬,旁人便未当真,只道是突然疯了吧。至于李槐升想说的是什么,脑子还请不清楚,便没人知道了。顾温听罢又是一身冷汗,再不敢犹豫,慌忙交了辞呈,狼狈不堪地逃去了别省,此后再也未见严小周。
顾温自严小周之事后学着敛了敛直性子,所谓刚直在心,却多会了些处事之法,不与人做无谓争斗,再加上本就勤勉,很快又小有所成,甚得上级喜欢,哪怕于细小处有些不合规矩,却也很快将顾温官升五品,着绯色官服。他的上级与当朝御史中丞是故交,恰逢其刚罢了一位下属,而要调来的人还正跋山涉水赶路,这位子便暂时空下了。经得引荐,顾温便被暂调去当职几天。
今冬下了场大雪,积雪三日,最近才消了些许。
听闻御花园里两株垂死多年的梅花树竟是几日间开满了花,被视为祥瑞之兆。众臣上言贺喜,皇上龙颜大悦,在御花园设下酒宴,以祝来年风调雨顺。御史中丞于当日有事务找同僚商议,顾温便随侍在旁,有幸得进一次皇宫了。
御花园酒宴还未开,却也快了。御史中丞入了室里,而顾温在外面长廊一处静候着。偶有紫袍大官从此行过,行走间端正沉稳,自有一副大官风度,引得顾温一片敬仰艳羡的目光。
顾温猜想,许多人大概是乘轿辇而过,故而识不出来身份,这几个走向御花园的,怕是刚忙完公事吧。
只是不知御花园的酒宴是何等模样?
冬日里几分积雪尚还留在墙头瓦檐,描金的画角飞檐得了雪色装点,看着甚是安然祥和。如此美景中,顾温已是出了神。一片安静中,再次引他得注意的是一阵脚步声。听这脚步声,如同方才看到的当朝一品般,沉稳淡然,一步一步不慌不忙。顾温只道转头后入眼的将又是一个身着紫袍的一品大官,然而转眼望去,却是愣了愣神。
来者身着墨绿官服,身形有些瘦削。皮肤白皙,面容俊秀,行走间风度翩翩;更令人挪不开眼的是那眉间一点红痣妖冶,艳得灼人眼。顾温脑中像是白光一闪,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人是谁。从前记忆如水般涌入脑海,顾温霎时僵在原地,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那严小周信步走着,微敛着眸像是在思衬什么,由于畏寒而习惯性地将手笼入袖口。他沿着长廊边上走了一会儿,余光看见前方有人站着,便打算向一侧挪两步避开。刚向旁侧移了一步,抬眼间便撞上了顾温的目光,脚步一顿,也是怔了怔。不同于顾温愈发不知所措地呆站着,严小周敛眸偏头,像是思索一下,当即回头,清冷声音响起:“顾温。”
本就聪颖的人,对于五年前遇过的一个不甚重要的人,也是略一思索便能想起。
顾温听到自己的名字,自是一阵欣喜,作揖道:“严大人。”严小周回礼。但见严小周很快地打量了一下他。五年未见,那张原本只是五官端正的脸多了几分英气,原本耿直又有几分鲁莽的人神色间已是内敛了许多。让严小周微微有些惊讶的是昔时芝麻大点的小官此时已换了绯色官服,至少官居正五品了。顾温说:“顾某何幸得以再遇严大人!昔时顾某初涉仕途,莽撞无知,常去烦扰严大人。承蒙严大人不弃,悉心教导,自别后才懂了严大人当时虽看似漫不经心,所授之事却皆是精妙至宝,如此恩情断不敢忘。”
“嗯。”严小周轻轻应一声,随即又说:“莫要谢我。当时我只是应付了事,顾大人能悟出许多,和我无甚干系。”话语间全然没有半分旧情在里头。
顾温瞧他神色语气,却觉严小周淡漠更甚从前。顾温迟疑片刻,又问:“还望严大人莫介怀,顾温有一事这些年来不明白。别时那晚......严大人说在下‘榆木脑袋’却‘说对了半句话’,不知何解?”说罢紧盯着严小周的面色,期盼方才的冷漠是自己的错觉。
严小周对顾温的细微动作有所察觉,也只是略微垂首,说道:“五年前的话,早已是记不清了。顾大人莫再纠结了。”
顾温觉得,若说昔时严小周还是将心门留了一条小缝,冷漠间偶有真心不自觉地隐晦流露,那此时那门便已紧紧阖上了,留以人完美无缺的冷漠外壳。那眸子比往时更沉寂,如隔了层砂纸般叫人触不到情绪。
可顾温还是觉得,严小周是今日有意推脱,而非昔时无心无意。
“顾温,你如今有能耐身穿绯色官服,便该知晓诸如那晚一类事是不能再提的。”声音隐有冷色。
顾温作揖道:“谢严大人提点。因是严大人,顾某才敢提。”旁人的隐晦之事自是不知不提最好,只是顾温向来未把严小周视为旁人。
严小周道:“倘若人非昔时之人,怕是谁也受不得顾大人如此信任,何况是我......”顾温听入耳去,却又像是往日严小周不动声色的提点了。严小周话锋一转,接着说:“……倒是卑职失了礼数,自见了顾大人还未行礼,着实该死。”说着便敛眸在顾温面前屈膝跪下,两手扶地,将头低下去,顿首。顾温身穿绯色官服,论品级是比严小周大了,若论正拜,当行顿首礼。
顾温却被这突然的举动惊了一惊,忙侧身避开。寻常相见,本是作揖便可,严小周此行却是有些突兀了。顾温欲扶,口中说:“严大人万万不可……”却听严小周跪着轻声说:“福喜公公还有十几步便到了,还请顾大人莫要加害卑职。”
顾温怔了怔,直起身来。他原是未曾留意四周,此时细听才听出脚步声,不得不叹严小周如此机敏。转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太监打扮,步履匆匆,抬眼正向他们这处望过来,几步就走至近处。顾温垂眸,亦是缓缓跪下,对着严小周回以空首礼,压低声音道:“还请严大人……保重。”
严小周只是直起身子,敛眸不语。那唤做福喜的太监便已是走上前来,尖声细气道:“哎哟,严大人一会儿功夫便不见了人影,可是让人好找呀。”严小周缓缓站起身,淡淡说:“公公找到了便好。”
福喜看见一旁的顾温,停下行了礼,便又对严小周说:“严大人可省些体力,过会子到了酒宴上,可是要跪许多人哪……”严小周道:“不劳公公费心了。”便若不认得顾温一般,看也不看顾温一眼,未作别词就绕开他离去。福喜跟上。
顾温回头望严小周道背影。一袭墨绿官服衣摆随他的步伐轻动,明明身量瘦削,却端的是玉树临风的姿态。顾温思量,方才公公话里提了“酒宴”,那严小周离去的方向也是通向御花园,莫不是严小周也要在酒宴露面么?这其中关节顾温不甚清楚,只是遥想当年严小周进士及第榜上三甲,是皇上御笔钦点的探花郎,风光无限。如今旁的天子门生皆是一品大员,唯他仍着一袭墨绿官服,此去酒宴的皆是王卿公相,独他一身绿袍,明里暗里的难堪怕是少不了了。只是既遭贬谪,这么久了,又何故被天子一直惦记着呢。
顾温目送严小周,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与远处,随后低头叹一声。在自己眼里惊才艳艳恍若谪仙之人,怎在旁人那里,便偏生是眼都入不得了呢。
顾温那时不知,如此一别,两人便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