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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沉雀逐青蛉(伍) ...

  •   黄沙莽莽,接天一线。皲裂的地面上,有蚁群般的黑影蜿蜒,极缓慢地移动着。

      那是无数带枷的人,以绳串之,人人都满身锈红的旧血、狰狞的疮疤,或是五官有缺,又或是身上少了些别的什么零件,简直不人不鬼。有披挂着漆黑战甲的武士驱赶着他们,就像驱赶着大批的畜群。半路上死去的尸体并未被抛弃,而是堆在了后头的车架上头,垒得宛如小山,就仿佛它们和那漫天追逐血肉的蚊蝇仍有什么用处似的。

      一个被凌虐的人正赶路,或能激发观者的同情。数千记遭受凌虐的人齐齐赶路,就像索命的尸鬼聚成了堆,发臭的血肉聚成了塔——只会让观者恶心恐惧到了极点。

      那些驱赶带枷人的武士们,皆是身躯精壮,漆黑钨亮的战甲只露出赤红的双眼和口鼻。他们喘着粗气,兴奋的嬉笑着,间或口中谩骂着什么。行在队伍中间有个武士,以枪挑起一裹小小的襁褓,做游戏似的抛起,一转枪尖,精准地刺入其中一点;再一挑,便有一抹带血的物事被挑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被那武士一口衔住了大嚼。

      襁褓中有凄厉如猫一般的惨叫声一闪而逝,旋即便跌落下一具小小的身体。后头武士漫不经心地出枪,将其挑回了堆放尸体的车架上。

      前路的尽头,是一方祟气缭绕的巨大血坑。

      坑边的带枷人排着队,被黑甲武士们强迫着跳进血坑。也只有在这一刻,这些本已在痛苦中麻木到极致安静的带枷人们才会挣扎着发出一点声音,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便是生命的终结之所——落入坑中的带枷人转瞬便会浑身爬满了发亮的符文,这些符文像是无形无质的锁链,紧紧抓勒住每一具血肉之躯;许多黑甲武士们在合力推拉着坑中的机关,刺破他们的身体放血,既折磨坑中密匝翻滚着的活人们,也碾磨失去了呼吸的死人们!

      坑中翻滚着湿润的血浪,坑边的地面旱得开裂;外头漫天的蚊蝇乱扑,却诡异地让出一圈真空地带,扑不进这血坑。

      远远望去,这坑便如大地生出的眼球,滚滚血浪就像是转动的锈红眸光。

      黑甲武士们的骂声时而含混,时而又清晰了些。他们在高喊:“这些荒王的走狗!是他们害死了殿下!教他们为殿下陪葬!”

      “是殿下!是殿下养育了你们!是殿下给了你们衣食,给了你们一切!”一名黑甲将军在高处咆哮着,“可你们竟恩将仇报!你们竟背叛了殿下!你们该死!!”

      他手中举着一柄奇异的武器。

      那是一柄长刀,坑中的血气和黑雾正是以它为圆心缓慢地聚拢着。那些缠绕着坑中带枷人的符文,是以它为源头;它就像吐丝的蜘蛛,刀身上流淌着的符文便是它的蛛丝,这些“蛛丝”铺洒开来,缠裹着无数活人与死人,生魂与怨气。

      “我们要替殿下报仇。”将军对长刀说。“今日就拿这三千叛徒的命血祭殿下,此阵既成,定要替殿下讨了荒王九族的命来偿!”
      刀身轻颤着,感应着,痛苦与仇恨浓郁得快要有了形质。
      将军提高了声量,又说:“如今只剩下了你我——沉雀!!”

      话音方落下,将军、长刀、血坑、黄土、黑雾、尸体与活人——一切的景象都刹那间烟消云散,又汇成一方无垠黑暗。

      长刀战栗片刻,旋即撕开了黑暗,显露出另一方战阵沙场!

      那是巍峨城池之下,两军战阵之中,长刀倒悬夜空高处,刀身黑雾翻腾,遮云蔽月!只在须臾,刀锋炸开一蓬灿芒,仿若张开的巨伞,又像是飘洒的菌丝一般,落下密匝无两的无数光线,覆盖了数里战场,每一根“菌丝”都精准的绞缠住地上正冲杀的士兵们!

      那些身披盔甲的士兵们,突然就软绵绵的散了架。

      所有冲杀的动作都毫无预兆的顿住了,哪怕手中的刀只差寸许就要割上敌军的喉咙。盔甲下肉色的皮肤须臾变得漆黑一片,双眼也只剩了眼白。再一个呼吸之间,它们便已不再是士兵,而是邪祟饿鬼,锵锒锵锒地丢下了手中的武器,迟滞地引颈望向夜空。他们晃动着身体,一个个拖着脚步回转了身,鼻翼翕动着去寻找什么味道。

      沉重的城门忽而一点点地被拉开了。这些“士兵”们突然齐齐发足狂奔,转身涌向了城门!两种服色,两种盔甲,明明上一刻还是生死相搏的两方,此刻却成了一样的祟物!

      城门的缝隙越拉越大,发狂的祟兵们在城门前堆成了肉山,又在逐渐拉大的城门缝隙中一个接一个的跌了进去。起先只是零星几个,继而像是堤坝逐渐决堤,城门不堪重负,终被冲开!像黑色的狂潮,像黑色的急浪,祟兵们连滚带爬,啸叫着涌入了城,先是吞噬了守在外城的民勇们,再是奔涌进了城中的巷道!

      惊恐的哭喊声渐渐四起,直至沸反盈天!

      祟兵们破开门窗,冲进宅院,扑向每一个所见的活人!青壮,妇孺,老人,无一幸免,被扑倒撕咬、吞食。残破的尸身皮肤很快亦变得漆黑一片,眼球蒙上白翳,重又站起,化为新的祟物。

      活人的惨叫渐渐微弱,直至消失。祟物们攻杀了一城、再无活口,便不再追逐冲撞,而是茫然地在街道上巡游,时而驻足嗅闻,试图索寻空气中活人的气息。

      这才有幽微的声音显现出来。

      那声音喜悦地道:“殿下,殿下。”

      又有另一道声音也加入,呼唤着:“殿下,看这里,看这里。”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一而足。天上黑雾散尽,满是祟鬼的城池像梦境般化为云烟,露出湛蓝如湖的晴空,绵软的白云。依然是这座城,依然是那些人——视线再向下,是许许多多欢喜的人。他们带着笑,双眸倒映着骄阳的璀光,手捧着鲜花,簇拥在道路两旁。

      哪怕衣衫上打了补丁,他们看起来也是神采奕奕,面庞和双手大多干干净净,眼中充满了希冀。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抬起,带起宽大华丽的袍袖在微风中习习舒展。那只手五指修长美丽,在半空中虚虚按了按,每个动作都那样温柔。

      “不要拥挤,当心摔倒。”手的主人殷殷叮嘱。

      人们又笑了起来,将鲜花掷向那只手的主人。年轻的女孩们脸颊微赧,嬉笑道:“香君今日还是这样的美。”她们不仅掷鲜花,还大胆地掷香囊,那是求欢的心意。

      “这样美丽,还这样仁慈。”有人说,“未来若是香君承继大统,该有多好?”

      拉车的白色骏马忽然惊得嘶鸣起来,人群中冲出了一名布衣书生,拦在了车前!

      “官家不仁,唯有咱们绛州还是唯一一片乐土。这都是因为我们有殿下!”书生眼眶微红地喊着,“殿下,您别回鹿州,他们一定是要加害于您……您要保重自身!若为恶诏,何必奉之!!”

      白皙而美丽的手接住了一朵掷来的花,慢慢笼回袖中,轻抚上了腰间温热的刀鞘。那刀鞘上装饰着的美丽飘带,是唯有天家才能使用的贡品织造。

      手的主人微微叹了口气,握紧了刀鞘,转过身。

      身后的人群刹那间消了音,阳光也似乎暗了一些。刀不知何时出了鞘,脚下的也不再是高台,而是微带了潮意的青石板路。

      手的主人开口道:“尔等皆是天家门生,本该恪尽职责,代天家教化爱护万民,方今却一个个都成了鱼肉乡里、敲骨吸髓的罪人。”

      石板路上匍匐着数名瑟瑟发抖的囚徒,有人破着音地嚎哭求饶道:“殿下,臣真的知错了!此实在千万不该!!求殿下饶了性命,饶了……”

      罪人求情的话未说完,刀影便已闪过。这一刀封了喉,说话的人圆睁着眼倒在地上,嗬嗬两声带着血泡的气音过后便声息微弱了下去。石板路两旁,教士兵执戟隔开的人群骤然骚动不安起来!

      刀影又是一闪,这一次又有一名罪人倒下。刀是绝顶利器,鲜血渗入了石缝,却未曾有一滴溅上持刀人华贵的衣摆。第二个罪人死时,人群终于有人轰然叫好!有人落着泪跪下,有人骂着罪人之名,但更多人在呼唤:“殿下!杀得好啊!”

      那长刀即将杀到了最后一人。这一刀本来也应封喉,却在中途转了向,忽地刺入了面前人的胸膛!

      被刺者那一身破烂的囚服,忽然变成一袭华贵的明黄衣袍,那张绝望灰败的囚徒的脸,突然变成了一张养尊处优的老年的脸。持刀人抬起了头,与那老者四目相对——

      那老者七窍涌出血来,圆睁双目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一旁倒在地上的内监已浑身浴血,仍自厉声大叫着挣扎爬向老者,“啊!!官家,官家!!”

      持刀的手上,还覆着另一只手。它慢条斯理地握着持刀的手搅了一搅,再稍一用力,带着持刀的手一同拔出那刀来,老者方轰然倒地。

      “逆贼!!畜生!!尔敢弑君!!”内监凄厉地咒骂着。“漆镜!!你弑杀君父,你不得好死!!”

      另一只手的主人闲闲地说:“窃国者当死,方不辱家国。二哥别被他影响了心情,一个内监懂什么大义?”说着一脚向那内监的头踢去,后者当即脖颈扭转,口鼻溅血,不知生死地倒下了。

      持刀人的手战栗着,嘶声道:“可他还是你我的父亲!”

      此话一说出口,无尽的痛苦自心底涌出,吞噬了神志。持刀的手仿佛成了自己的手,持刀的人也是自己这个人。梦魇般的莫大恐惧和痛悔席卷了全身,这样的错乱的噩梦还要做几个轮回?

      恶念从肌理入肉,再到渗透经脉,每经历一场噩梦,祟气似乎都要入骨一分。当人心被这大恶完全吞噬时,肉身就会化为真正的邪祟。

      本我似乎要被无尽的噩梦撕裂开来,持刀的是自己,掷花的似乎也是自己,披黑甲的更是自己。
      “我”究竟是谁?

      十三龙陵元龙殿上,漫天祟雾瘟疫般扩散开来,覆盖峰顶,染黑了万千的梅树。火一般的梅花如雨落下凋亡,铺洒遍地锈红的残瓣。元龙陵外,无数门人百姓惊恐地遥望这万物衰败的光景——今日是张老山人的诞辰,所有有能修士都已经齐聚元龙殿中,外围只留了少量门人镇守。不断有门人冲上元龙陵,试图突破外层的祟雾,方迈出一步,衣袍和佩剑就被腐蚀得滋滋作响,难以寸进!

      此刻元龙殿内威风八面的金磐龙发出震耳的哀鸣,龙身金鳞被腐坏得寸寸崩解;黑雾之中,尚涌动着顽强的各色微弱法光,那是修士们在动用浑身的法力相抗,但这最后的光亮似乎也快要熄灭了。

      最后一颗桃铃发出脆生生的“叮呤”一声响,释放出一道法光护持住了主人的心口,继而崩散成灰。掩在黑雾中一截腻白的指尖微微一颤,便又没有了声息。

      直至又有一道法光自钵龙陵的方向疾起,在飞行途中便越发炽烈——

      元龙陵山道关隘前,刚有一名辈分高些的龙陵弟子决意不顾一切、冲进祟雾中,就被那电光火石间飞到了近前的法光拦阻得一顿!一道肃杀的声音冷冷道:“不要送死。”

      那弟子抬头一望,先是一愣,继而狂喜道:“师叔祖!!”

      众门人闻得这一声呼唤,纷纷朝这里望来,也只依稀瞧见那团炽烈的法光中,有道秀凛如竹的人影——下一秒,那法光轰然而起,冲进了祟雾!

      这一冲犹如利刃裂帛,所过之处,祟雾竟被撕开了人身宽的裂口!正面对冲祟雾,那法光却去势不止,一息之间又膨胀了数倍,一时间骄骄然宛如正午烈阳,其光令人不敢逼视——

      元龙殿中的金磐龙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昂起那已经剥脱了泰半金鳞的龙首,遥遥望向了殿门,发出一声破碎的吟哦。

      那团法光仍在疯长,直至化作了一蓬庞然的银白虚影,如通天之剑,剑锋直指元龙殿。
      但那虚影却又生出了高耸之脊、羽衣似的薄翅、似蛇似鱼的长尾,腹下飘飘乎、恍恍然地化出了趾爪,头前兽首又有了须,周身光影流转,片片披上了麟。

      十二陵拱卫正中,周遭的门人百姓皆目睹了这令人神迷的一幕。
      那是本该只有张老山人百年寿筵方能道贺一回的宾客,才能见到的盛景:
      磅礴的银白真龙幻影,传说中世间邪祟的天敌,已经绝灭于世的生灵——它撞开了元龙殿的大门,趾爪勾住瓦檐,龙身盘踞殿上,羽翅大绽,护持住了殿中那些已经由盛转微的法光们,将每个修士都护在了身下。

      而只有殿中人看得见:那龙影正中,是名腰间空悬剑鞘的少年。他发辫猎猎,一袭朴素的布衣,眉目像极了树上霜、峰顶雪。

      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雾障,准确地找到了殿内一处所在,停下了冲势,缓缓落在了那里。

      他动时,龙影也随他而动,巨大的龙头俯首将他连同那一小块所在护持在了颈下。

      龙首轻轻吐息,驱散了那方雾障。

      龙颈逆鳞之侧,一名青衣少女伏在案头,昏睡不醒,水葱似的手指上还沾着桃铃的灰烬。
      一如那龙影一般,少年轻轻俯身,为她隔开了身周翻滚的祟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沉雀逐青蛉(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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