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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沉雀逐青蛉(肆) ...

  •   坐在吴疾和姜不和近侧的宾客惊道:“这里有个小朋友的坐席空了。”

      此言一出,殿中无数目光齐刷刷地向吴疾和出声的宾客这边投来!

      方才众人注意力集中在殿中诸山门龙头的争执上,且宾客坐席密匝,亦有原本就未到场之人的坐席空置,是以若非近在身旁,宾客们实难瞧出席位上的蹊跷,这才没有人一开始就点出姜不和来。吴疾早知迟早教人发现不对,此刻头皮虽麻尚硬,倒也能面不改色。反倒是那出声的宾客一瞬间置身于千人瞩目之下,话都险些说不囫囵,“呃……方才这里确真坐着个小友……”

      孙掌陵瞥了一眼大知宾弟子,后者遥遥一望姜不和的席位,用殿中人皆能听清的声音道:“姜不和,年十二,持上等帖,帖子是白三师叔发的。”他说到这里,瞧向吴疾,又补充了一句:“他与吴姑娘同来。”

      一字一句,铿锵清朗,回荡在偌大的元龙殿中。这就是十三龙陵的大知宾弟子堪称恐怖的超人记忆力——即便是在此情此境之下,吴疾也心生佩服。而大知宾这句“与吴姑娘同来”,又带了一分熟稔,人人便知这“吴姑娘”非是门派随行的弟子,而是十三龙陵山门座上客,一时间人皆侧目,目光从姜不和的空席位转移到了吴疾的身上。

      其实就在方才,已有不少人在看吴疾,毕竟她长着一张几乎无人能忽略的脸。人皆爱美,何况这少女实为姝色——但见她一身青衣,再无赘饰,身姿静婷如鹿;素净一张面孔,肌肤莹然,其美貌直能乱人心神,但神态中正,眸光清和,令观者未怜其颜色,先生七分钦慕。几乎是无意识地,许多人便心有戚戚焉。孙掌陵的态度亦很和气,“既是吴姑娘的旅伴,便要请教姑娘这小友的家门来历。”又提声对众宾客道:“大家再观瞧观瞧,可曾有身边人抑或旅伴离席的?烦请一并说来。”

      他说话的功夫,大知宾弟子已是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袖袍无风而展;须臾之间,殿中原本游弋各处、衔盘斟酒的细小银龙,仿佛千万银色流星一般向大知宾弟子涌回,纷纷钻入其袖。如是便知这银龙是大知宾的神通,而大知宾嘴唇翕动,无声计数,显见已有成算。宾客们亦是四处张望周边,低声交谈,点数着身边人头,却再无一人站出来说身边有人失踪。片刻之间,大知宾弟子便道:“殿中只少了姜小友一人。”

      这一下,众人的目光便再一次聚焦到了吴疾身上。

      如果多人失踪,尚且可能是盗刀人作祟,但只姜不和一人失踪,就分外耐人寻味。吴疾心念电转,已知小姜大概率逃不脱干系,旋即又想到好友是易容而来,嘴上说是为了“躲避故人”,故人是什么故人?故事又是什么故事?
      五年以来,他虽知对方大约身负不少秘密,但谁都有秘密,他也从未去打听,只观其人心性,方才成为朋友。然而对方一丝口风不漏,几无破绽可言,他自己亦是蒙在鼓里,可见姜不和也并不想让他跟着担这干系。

      事急关头,吴疾反而冷静,但又知道决不能表现得太过冷静,且事实不明,未能厘清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是以站起身,语速稍急道:“小姜是我朋友,我们从龚州小香山来,受山中一位长辈照拂五年,同住一间小院,天天都能相见。”

      孙掌陵道:“如此说来,你二人很是相熟?不知姜小友是哪里人士,那位长辈又是……”

      吴疾将双手置于腹前轻轻一绞,蹙眉咬唇地演到细微处,“我们是很相熟。我们这位长辈隐居山中,没有亲缘,胜似亲人,在山院中收容了许多孤儿。”
      她有问必答,实则是孙掌陵问什么,她方才答什么,而不是一股脑地倒出姜不和的身世,如是一问一答,就要颇费些功夫,但又了无痕迹、无可指摘,以她的年纪阅历,显然说不上是故意。

      架不住场中并非都是道理人,不讲道理的人这就跳了出来。关净帚轻抚鬓发,幽幽一叹,“孙掌陵该不是要咱们坐在这儿听您盘道这小姑娘的上数八代吧?你们怜香惜玉,不妨我来做个恶人,这小姑娘的来历,我可是略知一二。”说罢目光微冷,直直剜向吴疾,“你是什么人,那姓姜的小子又到底是什么人,服下我观中的花药,自然就能一气儿交代了事。”

      吴疾这回是真皱眉了,“什么花药?”

      有宾客好心解释:“溅花观有种花药名扫烟岚,服之能令人吐真。”

      众人皆神情微妙,毕竟大庭广众之下口吐真言,即便是圣人也不愿走这个钢丝。一名溅花观弟子打蛇随棍上,抱拳虚虚一礼,“诸君不必如临大敌,这做人如攀山,扫尽迷雾,方能明净灵台,仰观神峰。扫烟岚取这典故,本就是为裨益身体、清明神思所炼,那吐真之效只是个添头,盏茶功夫即褪。姑娘放心,我等除了那小孩的身世,也绝不会问你其他的闲话。”这便和关净帚唱了个红白脸的双簧。

      吴疾眼角一挑,待要斡旋,忽而又有位女山人厉声道:“行了!说来说去,殿内不见的止那小孩一个,十有九分是他的嫌疑!那妖刀眼见着又要害人,你们有几条命还在这啰嗦这没味的屁?还不速速让这丫头服下药去,观主又不是要毒死了她!若无嫌疑,再行分说!”

      温澡原就是被孙掌陵压制着憋得鬼火大冒,闻言立刻阴阳怪气道:“有些人自己屁股上的屎还没收拾干净,怎么还攀咬别人起来?”

      那女山人显然也是无差别乱创型人格,“温老鬼,你叫个屁,敢情是你们白三的自己人,莫不是此事与尔等也有干系!?”
      溅花观把话说得实在太圆,温澡这一喷起了反效果,那女山人再一拱火,一时间殿内人又骚动起来,纷纷出言,诸如“丘山人话糙理不糙,关山人的花药大伙都是信得过的”,“别吵了,别伤了和气”,“服个花药也不当什么,缉凶方是要紧”,“才十二的孩子?这如何说得通……”如此站什么队的都有。混乱之际,吴疾忽然余光瞥见一点红色——

      那一点幽微的红,隐在殿中摩肩接踵的人群靴足之间,几不可见。若不是贴面凝睛去看,几乎就如殿外天光下的浮尘一般不起眼。而吴疾也并不是看到它,而是“感知”到了它向自己投来的气息,毕竟那是与他朝夕相处五年的神秘朋友时常用的“小手段”——正是那只红纸鸟。

      在姜不和的诸般折纸神通中,以这只红纸鸟最为趁手,平时就挂在姜不和耳上,甚至还有自己的名字,叫做“无耳”,可见十分被偏爱。虽然姜不和说无耳只是神通所化,折出来时便格外出色,比普通纸鸟强些,但吴疾却觉得它颇有活物灵性,除了神通强些,似乎也比其他黄纸鸟更为“聪明”一些。它能跑能打,可大可小,眼下就缩小到了肉眼难见。
      姜不和这折纸神通,并没有撼天动地之能,原本吴疾只当它是寻常神通。但就在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过来,无耳其实身负一桩大多修士都参不透、想不到的威能。
      和她在地宫中折的黄纸鸟系出同源,折它的红纸是姜不和亲手炼化,也正是这神通中最大的bug——元龙殿中有张浸的禁制,人人都不能动用法力,但偏偏无耳却仍能活动。

      白鹿归曾对她说过,黄纸的主料是鬼针娘,以祟气为食,折出的鸟儿方才能在禁制中飞。这是因为它的主料中就有鬼针娘,所以即便没有主人的法力,也能以祟气为燃料飞行。折无耳的纸料配方恐怕更为复杂,她亦不得而知,只能实打实地瞧见眼前这红纸鸟拍着玲珑双翅,翩然飞舞,就仿佛这殿中的禁制不存在一般,向吴疾释放出了一缕气定神闲的气息。

      在绝境之中,用鬼针娘做纸的手段尚能被称为巧思,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无法运使法力的绝境呢?无耳的设计,就像是……早就为这一天准备好了。

      吴疾顺着无耳前进的方向望去,明白了:它的目标是剑棺。

      它不着痕迹地越过溅花观金红衣料的长尾,灵巧地规避了那些因穿衣者的骚动而大幅度摆动的绣幅,再越过几位掌陵的长靴,绕开九曜宫弟子那泼墨星辰般的袍角,无人注意,无人知晓。

      正当此时,元奎的衣摆微微一动。

      无耳恰好飘到了他脚边,而他也正好微垂了眸,目光不经意地朝着无耳扫来。

      而下一秒,元奎恍若未见,轻挪一下步子,衣袍恰好掩住了小小的红纸鸟,也掩住了身边人可能投来的视线。

      这动作实在太不经意、太没有痕迹,令人绝难分辨——但很快,无耳便借此机会,得以穿过略有些空旷的一小段路,悄无声息地附在了剑棺上,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断为两截的剑棺破空而出,撞在了金龙柱上!

      刹那之间,断为两截的剑棺忽然乌光大作,棺盖一撞洞开,显露出棺内狰狞诡谲、密匝如蚁穴的符文!此棺经年累月镇压邪刀,锁住了不知多少祟气,但有能看懂棺中镌刻阵法的,便知此阵符文正在倒转运行,从收转而为放,一息不到,这些符文次第亮起猩红艳光,以骇人的速度释放出磅礴汹涌的浓黑祟气!
      这些祟气啸空之声如同千百风哨齐齐发声,又如暴风过隙,场中修士没有法力护持,皆被这尖锐的巨响刺得双耳灼痛、天灵动荡,纷纷掩耳后退!然而这种痛苦,远没有祟气沾身更恶,若修士不以法力克制,如此浓烈的祟气沾身即死!坐在龙柱下的温澡首当其冲,瞬间被祟气包裹!

      滚滚黑雾之中,金光乍现!

      十三龙陵元龙殿中真龙精魂,镇世间一切极恶邪祟——

      黑雾被这金光猛然撕出一个口子,正是柱上的金磐龙头。它腹下护持着温澡,仰颈怒啸,张开獠牙森森的龙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咬住剑棺,双吻狠狠合上!

      剑棺崩裂四溅!

      生死关头,有人厉声大喊:“张山人还不撤去禁制!!”

      精魂只是精魂,并没有在生时的灵智。金龙本能地感知到邪祟的挑衅,本能地攻击了天敌。剑棺断裂,符文尚且能够运转,只有些许祟气外泄。可当剑棺完全被毁,也就毁掉了棺中最后一道锁。

      张浸霍然站起,满头森森白发无风自动。殿中枯竭的汪洋,重又涌入滔天巨浪,天道之法,重又运转,所过之处,宛如大潮冲刷,殿中修士周身重又亮起了明亮的法光!

      法光滟潋如浩瀚汪洋,与剑棺全毁一霎释放出的磅礴祟气,狠狠相撞!

      天敌与天敌,汪洋与汪洋。

      吴疾隐约明白,为什么一柄邪刀竟能杀死数位人杰天骄——它只是一把刀,却承载了一方恶海。

      天道的汪洋,在相撞的这一刻,似洪钟大吕,大音希声,撞入修者道心。邪刀的恶海,在相撞的这一刻,且恶且悲,是千万生者怨念的哭叫,令修者五脏如焚。

      吴疾手中握着七八串抵御祟气的桃铃,在这一瞬间碎裂成灰。有那么一忽儿之间,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成了齑粉。他奇异地想到了在龙息下寂灭的那些人,或许又想了些别的——但最后这些念头只变成了一个:姜总……真是好大的阵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沉雀逐青蛉(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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