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梨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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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见她且惊且喜的娇憨样，与方才的疾言厉色恍若两人，不免失笑，向来稳重，此时却起了点逗弄的心思，负手在后，故作不满道：“怎么，许得你来，就不许我来？”
芷莲忙做解释，“不不，澜大哥，我并非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畹澜见她真着了急，不忍再逗，摆摆手说：“玩笑话呢。”说罢一指对面茶楼，“适才和几个朋友在楼上喝茶，见到你，起初有些不信，及至闹将起来，下楼一看，果真是你！”
芷莲知道方才的“悍样”都被瞧了去，心里懊悔，怎么每次见面都出糗，虽说这次为助人，可他会作何想？复转念道：我芷莲女侠行事几时这般畏首畏尾，既为公义，何须在意他人想法？如是安慰再三，终究有些难释怀。
畹澜见她欣喜复又低落，猜到多半是出于害羞的缘故，就将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递出，芷莲定睛一看，他手里的可不正是自己丢的那只鞋，不由惊喜万分，接过鞋道：“澜大哥，你怎生寻来的，方才我四下瞧了瞧，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你太冒失，哪里寻得着，不过你应先疑我如何识出你吧，毕竟你现在的装扮和上次比起……”一边说一边戏谑地打量了一眼她那身男装。
芷莲红了脸，不过真也好奇，辩道：“我自扮成这样也有多次，从未被识破过，哪晓得你是如何辨出？”
畹澜笑笑，“家传的唱戏技法罢了，须练得一双好眼力的”，末了又在心里添一句：你如此有活力，想叫人忽略也难。
芷莲此时脚已一抽一抽地疼，顾不得失礼，只得扶桌坐下，顺势将鞋套上，抱怨道：“说到冒失，方才那车才是吧，开得卤莽极了，若是别的上了年纪的，岂不出大事？真是，不知谁家的车，这般无礼！”
畹澜听了，更是好笑：“那人的车我恰好也认识，正是与许伯父颇有几分交情的翟军长的车。”
芷莲按住伤处，正疼得难忍，听得此话，不乐道：“第一次见澜大哥，以为是害羞的人，如今看来也不厚道，专取笑人。是，我是不识那个劳什子军长，对父亲平日结交过何人也从不理会的，不过看报时，遇及军政调动安排的报道，也曾留过意，现下可不就派上了用场？”
“这终究险得紧，万一没唬住，现下应是遭殃了吧。”
“没唬住再来想没唬住的法子呗，事事都较真，可不辛苦？”
“那事事不辛苦的莲小兄弟预备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凉拌行不行，本准备去书店逛一逛，时间来得及，再帮表姐带瓶什么花露水的，如今看来都不成了，现在这样，回家都难。”
“花露水？好似听过的，哦，是了，前不久有人刚送我一瓶，你若真需要，就拿去好了。”
“不用不用，这怎么使得，还是下次方便时再买，不碍事儿。”
“既应承了人，怎好失信？我那个放在园子里，要不你随我去拿，正好也将脚上的伤处理一下。”说罢又觉得自己唐突，向来不喜多事，遇到她却屡屡失态了。
芷莲思量了一会，对这个建议也不由有些动心，复又担心道：“会不会太麻烦？”
畹澜只道她直性子，不想此时却考虑得多，看来到底是大家出身，礼数却一点不缺。既是自己的提议，总不好再改口：“不麻烦的，况且我又不用，搁在那里也浪费，如今遇上你，却做个顺水人情了。正好我有事也须过去一趟，你还能走么，我帮叫辆车好了。”
看她勉力站起，一瘸一拐的模样，摇头叹道：“适才见你拧住那人的胳膊，真有几分女侠的风采，可就这样看来，倒是我走眼了。”
芷莲不服气地皱了下鼻，回道：“那是我自小体弱，父亲恐难养活，请了师傅家来教授了几套拳法，只为健体用的，如今拿来对敌，若真遇上行家，可不就是些花拳秀腿，幸好遇上了那个马脸，连个半吊子都算不上，让我捡个便宜。”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召来辆黄包车，畹澜说话只为分散她的注意力，使她忘了些疼，只是自己平日里不喜多言，却陪着说这半天话，况且先前仅见过一面，不由暗奇，心下道：这大概也就是人常言的投缘了吧。
及至来到喜和园，畹澜走上前和门房知会了一声，便领着她往后台去。虑及她的脚有伤，先寻得个箱子让她坐下，又找来些书报供解闷，安置停当，才转去储物室，取来跌打损伤药和花露水。
芷莲从未来过戏园的后台，不免几分好奇，拾起畹澜送来的书报，大多是些剧目及演员调度，没甚意思，却有张黄纸夹在其中，拿起细看，上面写的是些禁忌，什么打伞忌将伞旋转，使得生意难安定；忌在后台下棋，棋者，于盘中分散乱行，使得戏班散伙；艺者，在后台不得坐椅凳，须以戏箱代之；旦角忌坐盔帽箱，吃饭时不得先动筷云云，尤以红笔勾出：最忌艺人携女子（家眷、亲友）入后台，不由得大不屑，见畹澜转回，扬扬手中的纸，撇嘴道：“处处行规矩，此处最可笑。若都俱依照，活人变尸尤嫌闹。”
畹澜知道又触了这位女侠的女权情结，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芷莲指着那行“最忌艺人携女子（家眷、亲友）入后台”，赌气说：“我不是进来了，也没人说道么？”
畹澜摇摇头，不得不提醒她说：“你现在可不是‘女子’。”尤其在女子上加重了音，后又抚慰道：“这是行当祖传的规矩，也无人敢破的。说是艺人扮演神佛仙道和古人（鬼），女子来容易冲犯，扮演者便要在台上出事故。其实我也知道这有些无稽，只是都这般，所以……”
“那如果真来过，还能怎的，难不成将踩过的地都擦上一遍？”
“呵，那倒也不至于，不过要在后台烧些稻草解灾罢了。说到规矩，这儿还算轻的，若你听过绍兴的目连戏，那真个叫人咋舌。”
“哦，说来听听！”
“你不是腻这些，还要听它作甚！”
“也是，没的心里添堵！”芷莲皱皱眉，一边顺手接过畹澜手里的损伤药，正欲除下鞋袜，见这边畹澜早已背过身去，暗自好笑，也不理会，自己上了药，道：“清凉凉的，甚是舒服。”
畹澜背向一边答道：“因为戏班里练功受伤是常有的事，故而这些药须时时备的，这种效果却好些。”
“哦，练功受伤？澜哥哥相貌生得好，定是演旦角的，也须练功么？”
畹澜听得夸自己相貌生得好，脸红了一红，后又闻得“也须练功么”这样的幼稚话，不禁失笑：“哪有戏班的艺人不练功的理，都须从小训起的”
“那都练些甚么功？”
“这个分许多种，真个是说来话长了。”
芷莲放下药，复套上鞋袜，不满道“澜哥哥好狡猾的，可是怕我偷师，故而不肯讲。”
“没有没有，真个是话长，你既要听，我说便是。”畹澜在芷莲近旁的箱子坐下，指着墙边那一溜的道具，道：“自小学的是‘小五套’，练些打把子的基本功。”
“把子是甚么？”“凡戏台上出现的刀枪剑叉之类均唤作‘把子’。”“哦。”
畹澜又道：“之后便要学三功。”
芷莲闷笑，皱起鼻子，以手比个兰花指状，小声嘀咕：“三宫？我还六院嘞。”
畹澜不知她在一旁弄鬼，一径地讲下去：“至于胳膊、腰腿的功夫，不过练些耗山傍、下腰之类，其他诸如虎跳、拿顶，我因为不是武生，便无须再练了。”
芷莲歪着头想了一想，复又摆摆手：“你说的那些我多不懂的，你只告诉我哪个练来最辛苦便是。”
“哦，那恐是‘跷工’了。须得在一张长凳上放块板砖，踩着跷，至少得一炷香的工夫。脚上起泡是轻的，寒冬腊月亦要踩跷在冰面上打把子，跑圆场，常摔得全身都疼得紧，现在想来还有些怕。”
芷莲听了一番唏嘘，想到自己寒冬腊月因畏冷，极喜赖床不起的，这澜哥哥不过大得一两岁，却要这般辛苦，着实同情，叹道：“人常言‘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竟一点不假。”继而又似想到什么，玩笑道：“澜哥哥，两次见你，都似极清闲，不会是练功练得怕了，作懒被师傅赶下台来？”
少女无意间戏语，却不想触动畹澜心底事，苦笑：“虽不中，亦不远矣。非为练功，你且听我的嗓子，正是尴尬的时节，这样怎好上台？”
芷莲闻言大窘，低头苦着张脸，心里很是懊悔失言，半晌解释说：“对不起，我并非有意的。”
畹澜摆摆手，故作不在意地说：“不妨事，起初是有些情绪，想通也就罢了，我们这行都须过得此关，不独我一人如此的。”看芷莲仍有些窘迫，红着脸安慰说：“若说对不起，我也有份的，前些时候那个，那个议亲的事，正是家慈见我心绪不佳作的提议，我不忍驳他们一番好意，若非，若非你有主张，倒真是将婚姻事作儿戏了。”
芷莲见他提到此事，知道闹得自己和父亲生龃龉的亲事竟是这般来，不由得动了怒，按捺再三，记起本不是他的过，才怏怏道：“既如此，我们俩打做平手，自此谁也别生谁的气。”言谈间竟有不再往来的意味。
畹澜颇有些后悔，知道她于此事甚是计较，自己可不是往刀口上撞？只是话已出口，就不好再收回，正尴尬间，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可是澜哥哥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梨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