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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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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叉市警方最近的一场发布会,警司长撒加,发表亲民感言,声称自己是一名无神论者。邪教案发生至今,我市公共安全备受争议,警署方面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牺牲一名警员,终于侦破此案。究竟谁是幕后真凶,其作案动机,是每位市民关注的焦点。世俗利益和教会权威,不可避免的推上风头浪尖,让我们听听警长的意见,以下是记者拍摄到的画面…”
电视屏幕蓝光闪烁,女主播端坐中央,慷慨激昂的解说,比警长还激动。
“哼…什么叫\'不可避免?\'”
明明是故意的。警长另辟蹊径赚取政治筹码,媒体借此蹭热度,合演一出闹剧。教会成了反面角色,造谣诽谤,说得跟真的一样…
克罗神父将音量调小,拨了一个电话。
“喂,大人…打搅了,是我,克罗教士,您忠实的朋友。请打开电视机,三叉市频道正在播放新闻节目…”
镜头转向撒加,警司长精神抖擞,竖起一根指头,面对潮水般涌至台下的记者,和在场群众,昂首挺胸,说得眉飞色舞。
“三叉市是民众的三叉市,属于每一个勤勤恳恳付出辛劳的公民,不是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政府职权来自民间,必须回到市民中去。信什么是你们的自由,安全平等是我们的职责!”
一个天生的演说家。
克罗眼睛盯住电视画面,嘴巴对着电话音筒,“对,对…他是那样说的。一个警察,读了几本书,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年纪轻轻没有敬畏之心。”
警司长持续在节目中高谈阔论,无休无止。音量再一次降低之后,只有微弱的嘈杂声发出。现场气氛异常火爆,传来的图像群情激昂。支持者挥舞手臂,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员几乎被他们推倒。
什么时候开始,市民有这种觉悟了?教士的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人民是愚蠢的,他们什么都不懂,都怪那个警司长!煽风点火…
他们是羊,下奶产毛,是上帝圈给教会的财富,一群食草动物。必要时,当效仿亚伯拉罕,作为取悦主的祭品去死,那才是他们该做的,分内之事。
“大选将近,我们失去了最佳人选,那家伙没出息进监牢了。这一个,胜率极高,但是驾驭不了。您不能眼睁睁看他上台,执掌三叉市政权,和教会对着干。希腊方面知道了会很生气,这对我们而言,将是劫难。”
鲜花,喝采,闪光灯,撒加干练的笑容,踌躇满志。警司长色雷斯血统的蓝眼睛,跳动着火焰。面对摄像头,穿过层层信号,对上电视那一边,收看新闻,神父克罗的脸。
“他算什么玩意?希腊偷渡来的难民,对挑战的伟大存在,一无所知,一昧投机取巧。时间不多了,选举之前,必须让他闭上嘴巴,我需要您的许可和帮助。”
市长开门进来,环视四周,拉下脸子。这叫什么事啊?他的办公室,长期被小舅子占用,随意进出,招呼都不带打一个。这些也还罢了,电视里播放什么节目,是人看的吗?克罗见状,比了个手势让他安静,坐到一边去。
“他是警长,横跨黑白两道,寻常办法恐怕对付不了。”
市长听了两句,猜到前因后果。瞧这无神论把教士气得,虽然他自己不见得虔诚。有些事,你可以做,但不能说。就像瞎子的眼睛,聋子的耳朵,谁出头谁遭殃。
“是我的失职,轻率大意了,原谅我年事已高…”
听电话的人,别过头,忍住笑。就他那精气神,一天没东西玩会死,还年事已高?得了吧…
“好的,好的,一切拜托,鄙人静候您的佳音。”
克罗放下电话,朝妹夫翻了个白眼,顺手关掉电视,中止那令人抓狂的直播。“主的忍耐力有限,是时候降下灾祸,惩戒可耻的狂徒了。”
市长和他虚以委蛇,斗了一辈子,不失时机的反唇相讥。
“我看是你的忍耐力不够吧,克罗教士…撒加固然无耻,出身卑微,狂妄自大,这些都是事实。我们可以揪住性取向这一点,大做文章,坏他的名声。他说他是无神论者,与教会划清界限,那好啊,解读为喜欢男人合情合理。多简单一件事,被你搞到无比复杂。”
克罗板起脸,用上警诫的口吻。“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只需照做,不准节外生枝!”
市长委屈万分,呼天抢地。“天哪!你是主派来监视我的使徒,还不了解情况吗?我战战兢兢,唯恐服侍不够周到,随口那么一说,还真敢造反啊?”
“是,你不敢造反。一个小富即安的商人,几十年前娶了我妹妹,一跃成名,走上政坛。你做过什么,凭什么走到今天,自己心里清楚。这年纪一大,胆子越来越小,吃山珍海味养出良心了?想退出,成啊!反正你也老了。把警司长除掉,干这最后一桩,你这辈子功德圆满,可以金盆洗手,回去颐养天年。”
“他是警司长,克罗!不是你唱诗班的孩子,不是贫民窟的傻瓜,任意拿捏。我怀疑够不够运气,回去我的庄园,用上退休金…”
撒加的采访节目,随卫星信号进入千家万户,收看者远不止上述两位。餐厅女老板一边擦酒杯,一边感叹警长的英俊。小孩在桌边写作业,放下笔,学他比比划划的姿势。学生宿舍一群愣头青,围着电脑视频喝彩。
当然也有反对者,保守的老人在胸口划十字架,教士们三缄其口。金融人士根据他的演说预计股票走势,打算抛售出逃。服装商制作大批“saga”字样文化衫,男孩鼓起勇气,给他花一个月时间制作的第一架飞机模型命名。
“妈妈,我可以给它取警长的名字吗?你看他佩着枪,好酷哦!”
“当然可以,\'saga\'是传奇的意思,欧洲人先祖在极北苦寒之地建立英雄伟业。有一天,你也会成就自己的传奇。我亲爱的,大胆追求努力实践,勇敢做你自己。”
“传奇”者本人,看了一圈网络评论,逐渐把心放下来。这一把赌得漂亮,看来精英政治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搞了许多年,是时候改一改,注入新的动力。流水不腐,人心思变,沉默工作的人,占据社会极大比例。基督不会给他们找工作,还信用卡,付账单,也不会给他们带来姻缘。他们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社会安宁,物价稳定,以及一个高颜值的偶像。
撒加公务繁忙,早出晚归,寻思穆独自在家不免寂寞,给他买了手机。穆推辞不要,哪里拗得过警长?
“这东西不贵,你就收下吧,帮我取快递。”
穆想想也是,和社会隔阂太大,跟个出土文物似的,大大影响沟通交流,于是没有太过坚持。按撒加的想法,还有很多东西要添,两人生活,住单身公寓太挤逼了。
无奈大选在即,换房搬家什么的,只能搁一搁,等结束以后再做打算。他要了房产经纪人的电话,有意探访,本市地段好,环境优雅的住宅。
每天确实有一些快递送到公寓,拆开一看,买给穆的。他用不惯电子设备,撒加特意买回笔记本和墨水。生活用品欠缺,陆陆续续收到毛巾,睡衣之类的东西。这一次,是一包糖果,紫中带蓝,又酸又甜,卡片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方块字。
“我们是糖,甜到忧伤。”警司长自学中文,抄录年度网络流行术语,对这句话的意思一知半解。穆很少吃零食,忍不住尝了一块。嗯,撒加挑的口味,真有些忧伤…他加班回不来的时候,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逗穆开心,仿佛寸步不离。
穆学着用手机发短信,“想学中文吗?你可以问我,当上市长以后,也许真会和中国人打交道。”
“好啊,不过当上市长,恐怕会更忙。要先解决过去积攒的旧帐,人员冗余,政府部门蛀虫多,办事的少,还要堤防教会侵蚀…”
“你做了我在祖国想而做不到的事,无论成败如何,你是个英雄,人民的英雄,我为你骄傲。”
“还没上任,你就知道了?时间一久,新市长顶不住压力,说不定被他们腐蚀,随波逐流了呢?”
“你不会的…”
“这么肯定。”
“是的,我敢肯定。”
撒加整理这些日子找到的旧档案,百忙中盯上一眼手机,信息那一栏亮了,心里美滋滋说不出的受用。生活就是这样,不会总是明媚,也不会总是阴霾,苦中有甜,自娱自乐。
自衔尾蛇符号进入心灵以来,回响越来越强烈,逐渐在撒加胸口偏左,心脏的位置,形成淡淡一圈淤积。守夜人…似乎是一个崇拜邪神洛基的组织。而这一只,教徒召唤出来的,正是洛基之子,尘世巨蟒--耶梦加得。
撒加见穆取出在出租房的那一套家当,大有重操旧业之嫌,生怕他哪一天想不开,或者想得太开,跑去出家受戒,岂不糟糕?于是借“学习中文”之名,旁敲侧击,询问各种咒语的意思。穆没有那么多心思,认真讲解,这叫“真言”,是宇宙法性的符号,凡人无法理解。简而言之,它是通用于不同生命层次之间,共用的语言吧。
撒加心想,能够在不同维度之间专递的只有引力波,引力波有声音吗?又想,人类接受声音的频率狭窄,不如蝙蝠这些动物,怎能下结论引力波不能被其他生命形式所接收?越想越复杂…所谓爱屋及乌,对伪科学嗤之以鼻的警长,遇到穆,一点一滴,无不改造着他的世界观,愈渐宽广。
坛城中圆形咒轮,密密麻麻布满奇怪的符号,看得警司长眼花缭乱。迷糊间,竟然便是巨蛇形状,衔着自己的尾巴,无限循环。穆怕他看入了迷,连忙把坛城收起来,巨蛇幻觉亦随之消失。
“密乘是一门捷径,行走险道,接受宇宙法性实相,有严格传承。心智稍弱的,或者根据两本书自行琢磨,很容易走火入魔,不是疯掉就是瘫痪,无法治愈。撒加,你可千万别觉得好玩,我见过很多修学失败案例,一个大学教授至今在精神病院关着接受治疗。”
“所以你的信仰里面也有魔鬼?”
“魔鬼无处不在,就像地球面向太阳,背阴的两面。我所信仰的不是一尊神,或者许多神,我相信自己的心。心灵之力无穷无尽,无所不能。我们人类的身体是一个小宇宙,与大千世界相联,可以崇高也可以堕落,这大概便是人类精神吧。”
撒加想反驳唯心论,可穆的力量真实存在,他亲眼看见的。还有衔尾蛇,盘踞在灵魂中见不到光的阴暗面。穆怕他不当一回事,再三叮嘱,“别的宗教也有类似符号,作为各种能量来源。其中不乏妖魔鬼怪,陷阱重重,能不接触最好不要。”
“唔…”他不置可否,谁也不想和巨蟒打交道啊,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如果牺牲不可避免,那么,唯愿死得其所。
轰隆隆的声响,从大洋深处,通过衔尾蛇符号直接进入撒加的脑海。“守夜人…喂养…你将获得想要的东西,作为奖赏。”他无暇思考这些话的意思,出自谁口。案件在一幅一幅往日图像的提示下,逐渐成型,给警长呈上掩盖数十年的证据。
“长官,你没事吧?”
德里密进来的时候,撒加扶着额头,眉头紧皱。
“没事,不打紧。”和往常一样,他把整理出来的资料交给探长。“差不多就是这些,一份原件几份副本。扫描件我已经分别发给检察院,警务厅,原件存在银行保险柜。副本你替我收起来,如果他们出手,我遭遇意外,一定记得它们的位置和提取方式。”
“您太劳累了。忙完这一段,上任之前,找个地方度个假,休养休养吧。”
撒加咳嗽两声,打起精神,“现在说这话还太早。教会百年根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越是沉默,越令人担忧,山雨欲来…”
“唉,怎么不头痛呢?您就是个操心的命…”
探长收起资料,撒加想到什么,叫住他。
“你替我办事,来去务必小心。他们很难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我会把精力放到弹劾一个即将卸任的长官。凭这些材料,资助邪教的资金流水,法院判下来,市长得在牢里度过余生。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泄露出去,你带两个兄弟吧。”
“行,之前我让独耳狼帮忙找人,还是他吧。”
“不…”撒加抚摸下巴,“独耳狼能干归能干,交往不深,安全起见换一个人,去找肥波…”
撒加的筹谋已成大半,鼠标轻点,邮件发出去,市长坐牢只是时间问题。在他落网这段时间,保全自身,才是最严峻的问题,须知困兽犹斗。
他空捞捞的坐着,忽然很想穆,把竞选材料放到一边,打开了手机。
“穆,我爱你…”
草草编辑了几个字,他感觉不妥。“和我一起生活”没按出来,整条讯息丢进草稿箱。时机不到,匆匆表白不够诚意,还是等以后吧,一切落定的时候。
“无神论”,“同性恋”,“非法移民后代”,“□□教父”…他自嘲这些政治不正确的标签,居然占了个全。如此“败类”当选市长,恐怕会使社会震动吧。
加班至深夜,筹备好下一轮的演讲,竞选人辩论,撒加收拾办公桌准备回去。寂静中,电话突兀的响起。他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
…
“你说什么?”
…
“抱歉,我情绪激动了,谢谢你的通知。”
…
“好的,这事交给我,我会联系他兄弟。请先不要告诉他母亲,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德里密醒过来会更伤心的。敢问一句,你这个号码是新换的吗?我好像听过你的声音。”
…
“哦,是你啊,这就是了…你们先在医院守着,我马上就来,十五分钟。”
如他所料,教会不是省油的灯。在他忙着收集市长罪证的时候,别人也没闲着。
德里密回家路上出了车祸,现躺在急诊室里,生死未卜。比不祥预感应验更糟的,是帮派里出了叛徒。他庆幸自己有所提防,让德里密另觅他人。打电话的正是独耳狼,他一定不知道,探长和警长议定,不再和他打交道。
探长作为撒加的亲信、左右手,克罗教士一定盯了很久。可恶!
这噩耗唤起了回忆,成为警察之前,撒加曾经懵懂天真。下了出租车,他匆匆奔进兄弟的病房。一层一层纱布,把老友重重叠叠,包的跟木乃伊似的。八尺大汉只剩下颤抖的残躯,软若无骨。他叫他别动,握住伸过来的手。直到那手,在掌心一寸一寸凉下去,整个世界黑了。
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公平与正义。相信法律的撒加死了,认为警察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政客美好的许诺会兑现,人类没有高低贵贱、宗族与信仰之分。那个纯洁青年,随他朋友的遗体,一同进了太平间。
“抱歉,尊敬的导师。我不会返回实验室,粒子碰撞机里,找不到我要的东西。”
夕阳西下,黑暗笼罩大地。所谓自由,是联邦政府精心编造的谎话。没有看到残酷,是因为受害者死了,临终前的哀嚎被纱布缠住,传不进大众耳朵。一个接一个的谎言,粉饰太平,事实上根本没有太平。只有正在受到压迫,和尚未出离悲愤之分。
撒加打了几个电话,召集下属,警署按紧急预备方案,快速集结。目标当然不是他许诺15分钟到达的医院,那是障眼法,拖延时间。
警司长打击的重拳,直指三叉市几大□□据点。德里密既然进去了,看或者不看,结果不会差太多。眼下最重要的,是控制帮派,防止损失扩大。现实和电影不同,不能按狗血剧本的趋势发展。
“对不起德里密,你一定支持我做正确的选择,你总是如此。”
撒加生平最恨别人动他兄弟,可这是政治,你死我活。怎会因为某人无辜,而不受牵连?抓住一个漏洞,最大程度撕裂伤口,增大损耗,置对方于死地,是人类世界最残酷的争斗。
他在办公室等待警员,踱来踱去。望着楼下,空旷的场地,吸收了不少夜的黑暗。片刻之后,那种颜色跃上发梢,深黑如漆,眼眶赤红如血。他察觉不到自身微妙的变化,因为怒火焚烧着心脏。心中巨蛇,愈发强烈显现,堵在嗓子眼,夹带着烈焰,即将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