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劫》箐悠

18、第十八章

　　城墙上的风吹得苍茫又凄冷，胸前的铜铃也被吹得“铃铃……”不绝。就是这声音，带我来到这个生死不由己的时代，是它，让我目睹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杀戮，去直面这世间的残忍与悲怆。
　　我想，当今夜过去，回望这临济城的满目疮痍和那一双双悲凉的眼睛时，之后的每一个夜晚，那团伴有人肉味的火焰与妇女孩童的哭泣声，都时时进入我的梦中，就像为记忆注入了永久画面，提醒我的立场与罪过。
　　“怎么还不睡？”一双手轻轻为我盖上一件带有温度的披风。熟悉的声音在此时却令我不自觉颤抖。我没有转身看他，因为无法面对。
　　“太晚了，睡意都散了。你怎么也不睡？”
　　他走到我身侧，“行军打仗多年，早就忘了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感觉。睡不着，才是正常的。”
　　章邯的身上有一种浩气英风的气质，他是驰骋疆场的英雄、名将，只是选择的立场不同，他选择秦国也效忠秦国，而韩信会选择刘邦，自然也是效忠大汉，他们不像我只选择自己，所以是何等的自由又何等的无奈……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章邯突然问。
　　我立即收敛心绪，“思考而已。”
　　他突然伸手欲夺我胸前铜铃，不明此举的我迅疾闪退二步。
　　“看一下也不行？”章邯蹙眉道。
　　我紧紧握住铜铃，“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既不值钱，干嘛还藏着不让人看？”章邯笑道。
　　“开过光了。”
　　“啊？”章邯再次笑道：“有时我真是看不懂你，不就是一个破铃铛吗，又何必如此。”
　　“这不是破铃铛。”我倔强道。
　　“说说吧，这又是谁送给你的定情信物？让你愿意在战场上差点连命都不要。”章邯打趣的望向我，使我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热。
　　“你个大男人，还有兴趣打听这些？”
　　“谁说男人就不能听这些了，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出计策是不？毕竟还是男人最懂男人。”章邯凑近我道。
　　“真的？”我狐疑的望向他，见他点了头，立即兴奋道：“那你放我回楚军。”
　　章邯的笑意瞬间停在嘴边，“我就不明白了，为何你们个个都喜欢往那儿跑，我大秦就这么没有魅力？”
　　我附和的点头暗笑。
　　“他叫什么名字？”章邯不服气的问。
　　“啥？”
　　“那个送你铃铛，让你连命都差点不要的人。”
　　我便想打趣他，“啊……他叫韩信。”摸着铃铛道。
　　章邯立即“噗嗤”笑道：“我当以为是哪路英雄，谁当是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人物。”
　　“小人物又如何，不一样有人惦记，总比你个孤家寡人的强些。”我故意道。
　　只见章邯忽伸手揪住我的脸，低声道：“正好这几日我要会会项梁，你可要好好哄我，没准儿我开心了就愿放你回去会情郎了。”
　　待我正要反手推开他，他却已纵身飞下城楼没了影儿。
　　沿着空荡的城池漫步回房中，才知觉疲惫涌上心头，所有的伤都毫无抵抗的弥漫痛意。我将铠甲缓缓脱下，才发现内衣不知何时已变得全是血垢。后背的刀口已经开始化脓和感染，我本想立即把内衣褪去，却发现衣服已被完完全全粘在肉里，我只好咬着牙，将它一点点撕扯下来。这又是另一种疼痛。
　　点一根烛火，就着微弱的光，只好将先前莫大夫给我的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没有体会疼痛的时间，只有过去的记忆显现脑海。
　　还记得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我在运动队的时候，每一次受伤，哪怕是被器械砸得头破血流，都是自己咬着牙扛过来。久而久之，除了骨头断裂或是大伤大病，几乎破皮流血，旧伤复发，都不会使我感到强烈的痛，反而是最快的处理方式以至于能够立即进入训练中。我们这类人，永远使命高于一切，而这种使命，究竟源于何处？也许只有今日魏咎的死，才引起思考。可能就是一份信仰吧。
　　屋内烛火熄灭时，屋外清晰可见人影徘徊。我立即重新穿好衣服，本想开门，人影却是躲闪般又消失了。
　　开门时，只见地上放了一套崭新的胭脂色衣裙。随手一拿，就可见轻纱随风缥缈，鲜嫩的脂粉色里又藏着忽隐忽现的印花瓣，散发浅浅暗香，恬淡醉人。衣袖里，藏了一小瓶药还有一张纸条：也许你能用得上。
　　我立即环顾四周，却是连鬼影也没有。猜想，也只有章邯能做得出来，心里倒是有些暖意。这么美的衣裙，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忍不住换上衣裙，兴奋的踮起小脚就溜到屋外的水洼处，一轮水月不偏不倚的落在小水洼里，还有一个穿着美丽衣裙的姑娘。
　　这一夜，我穿戴着这套新衣群入睡。因为唯有这套衣裙，令我闻不到血腥味，它能为我带来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还我一夜安睡。
　　清晨，屋外响起了湿哒哒的雨打窗台声，老旧的屋檐被雨水溶解经年积攒的尘土，泥黄的水流沿着窗台流经，带有一股黏糊的寒潮味将我唤醒，一丝干燥的凉风与一枚金色枯叶恰好落在榻边，便知那是秋来的凉意……
　　伤口经昨夜处理，似乎干净许多，但是身上的旧伤伴随这初秋的凉意倒是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我缓慢扶床坐起，突然心血来潮的想为自己梳妆打扮一番。长发倾泻而下，恍若隔世之容在泛黄的镜中重逢。我好像许久都未照过镜子了，这还是第一次，我看见自己穿古代衣裙的样子。我不禁伸手触摸镜中的面容，这一路的奔波与杀戮，倒是使我消瘦不少，但却好像也变得更英气了些。这个瞬间似乎拨动了我内心的另一番思绪，那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它显得与镜中那个穿漂亮衣裙的小女孩格格不入，但她似乎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突然，昨夜的那团火仿佛又在镜中出现，我盖住镜子，思绪纷乱……
　　临济城内虽依旧重兵把守，整齐来往的秦军络绎不绝的穿梭在城里大街小巷，但是屋檐下的百姓始终过着平凡的生活，淘气的孩子也会忘了昨夜的惶恐，窜出街头巷尾嬉皮打闹。我漫步于城中，嗅着秋雨过后的黏稠，迎着满城枯黄飞零，带着稍许沧桑与陈旧，走在命运编织的年迈岁月里。突然，一个来往的秦军将我拦下，
　　严肃问道：“你是哪家姑娘？”
　　我看着他有些熟悉的面容，不禁想起章邯那日命去打水的清秀小兵——吴梗，打趣道：“你又是谁？”
　　“大胆，我乃秦国上将军部下，此处是军中重地，岂容你在这撒野！”那小兵板着脸对我吼道。
　　我道：“那你就带我去见你们上将军。”
　　“你到底是谁！”他已拔出利剑指着我。
　　而我却依旧平和道：“仪风，还记得吗？”
　　他上下反复的打量我许久，有些难以置信，想来他始终都没有猜出我是个女儿身。我继续打趣道：“怎么？不相信？要不要带我去你们上将军那证明一下？”
　　他立即收回剑，施礼道：“不敢。姑娘说完，我就相信了。正好上将军也在找仪风姑娘，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这么巧，我也正想去见他，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