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劫》箐悠

17、第十七章

　　所有的已知与未知都沉淀在史书的叙事中缓慢推进，每一个人的宿命早就被撰写在命运之轮里，那些见过的人，发生的事终究也会按照故事的结尾消失于这于我相隔两千年的风尘里，就像我现在所看到的茫芒天地山河，伟大秦国的最后一点余光，都将掩埋在千年后的故土深处，包括身前这位带我疾驰在残破山河里的秦末名将，不久之后，他的铁马依旧会义无反顾的带他走到此生行军长路的终点，那便是血洒疆场，再无故乡。
　　这一路，章邯的战马飞走于高山峻岭边的崎岖小路上，穿过碎石滚落的山口，趟水路，过暗洞、行浮桥，路之艰险非常人所能想象。但秦军对山势地势的了解可谓是烂若披掌，从头至尾整个军队紧而有序，无一人掉队亦或离队。
　　魏咎等人从大道撤退，齐楚定有联军半路杀出，但是章邯已调遣王离的军队去对抗齐楚联军，现下他乘胜追击，拿下魏咎已是势在必得。何况，秦军走的是偏路，利于隐藏和缩短路程，看形势倒已是不足为惧，其二秦军打的是剿灭反贼的旗号，更是胸有成竹。
　　我打量章邯这一路血汗交融中难以掩盖的那一丝自信，仿若秦国还是那个一统六国的强盛皇朝，殊不知他的国家早已根部败坏，摇摇欲坠。
　　“仪风，是你的真名吗？”急急蹄音里，突然传来章邯的声音。
　　“是。”
　　“你不愿告诉我实话？”
　　“我既已说是，那便是实话。”
　　“初见你时就是个男儿身，怎可能不用假名示人。”
　　“一个名字而已，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吗？”我有些不耐烦。
　　“一个名字而已，却关乎你信不信我。”
　　“要杀我的人是你，不信我的人也是你，最后强行把我留下的还是你。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利于我，又怎能在你我之间坦言信任二字？”我讽刺道。
　　良久，章邯道：“都是些前尘旧事又何必老提及，我们好歹也是过过命的交情了，何不将过往看淡些。”
　　“不行！”我态度强硬道。
　　“有何不行？”
　　“信任二字就连最亲的朋友都有可能背叛，更何况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又怎么相信你不会再次利用我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在这个世道上，你让我对你信任，是想让我为你所用吗？那么我宁死，也不会答应你的。”
　　此时道路已渐渐平坦，章邯的声音随气息调节逐渐平和许多，“放心吧，我章邯还没有沦落到需要一个女人助我平定天下的地步，从一开始我就从未打算要利用你，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并非你一人就可以解决。”
　　我发现历经这次战役后，有些所不能察觉的东西在改变我和章邯之间的关系，这算是一场过命的交情吗？还是我一开始就错看他。我忍不住在他身后默默观察他策马飞舆的架势，一身黑耀戎装于天地间纵横，若能看到他过往的所有峥嵘岁月，想必定会为他诚服。这就是乱世里的英雄，项羽是，刘邦是、章邯是，韩信亦是，还有许许多多为大义与天下奔走之人，包括敢与暴政抗争的所有起义军，所谓时代孕育英雄，而这个时代大抵都是为了心中太平，戎马一生的人。
　　转眼，军队已出山谷狭路，穿进一片茂密丛林，四周树木仿佛都被刚刚结束的一场战斗砍伐过，歪歪斜斜的横在路面，树干上的刀痕带有血迹还鲜红，以至行军速度就此慢下，步步小心。我们直径穿行千姿百态的树木间，四周上不见天，下难见一块平整之地，暗中穿行时，忽见一个领头的将士前来报告，“将军，前面发现上百具死尸。”
　　“都是些什么人？”章邯问。
　　“好像是齐、楚、魏的人，不过……还有我们的人。”
　　章邯摆摆手，将士又回到前方继续引路。
　　“想必援军已破，王离的军队也离我们不远了。”章邯道。
　　“那我们现在还要继续追吗？”我问。
　　“当然，不过再往前就是临济了，那是魏人的地盘，所以我想先就地修整，让将士们也好好补充补充体力，待太阳下山，再想一个一举歼灭的万全之策。”
　　秦军将不远处的死尸，都一一拉到他们刚挖好的大坑里埋掉，其中不乏有自己多年并肩作战的兄弟，便也草草的为他们单独挖个坑，砍一块木头作碑，也就这么埋了，顶多在他们身上翻到一些家书，待有机会再替他们把家书寄回家中，也算一份交代。
　　我从马上跳下，近乎毫不顾忌就地躺倒，双眼放空的盯着上空随风飘荡的树胡子。章邯将马牵好，于我身侧坐下，递给我一个羊皮水壶，“喝一口吧。”
　　我二话未说，“咕噜噜”大饮下肚，直到干裂的唇稍有些润色，才就此停下。
　　“吴梗！”章邯高喊。
　　一个眉目清秀的兵士朝我们跑来。章邯把水壶随手丢给他，“去再打壶水来。”那兵士接过瓶子，又看看快死在地上的我，立即跑走了。
　　章邯道：“今夜你就不要跟我们走了，夜间行动难免会有危险。”
　　我依旧盯着树胡子发呆，想着这种东西要是在黑夜里整个森林都飘着，岂不是很瘆人？
　　“不，我要去！”
　　“又送死？”
　　我没回答他。
　　等到水来了，我继续喝着水发呆。也许真的是太累得缘故。
　　章邯又道：“你去也可以，不过一切都要听我的。”
　　我侧枕着脑袋盯着他打量，“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好奇你的命运吗？”
　　“有什么可好奇的，是生是死不都是命数？你以为单凭你那点儿小把戏就能改变天命吗？该来的还是会来，就像每个人的生死轮回，注定逃不掉。”章邯说着，站起身又唤来吴梗，似乎命令他些什么，吴梗跑走了，他才又坐下，拿起那壶水缓慢喝着。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章邯问道。
　　“你还没告诉我，今夜想做什么？”
　　“不过就是趁魏军人困马乏来一场深夜突袭，没什么稀奇的。”
　　“我平生最恨那些背后搞突袭的人。”
　　“因为往往突袭最容易致命，尤其是对那些卸下伪装之人。”
　　“有道理……”我若有所思的点头。
　　天很快就黑了，星辰却是寥寥无几，许是猜到今夜是个适合杀人的夜晚，藏匿起来吧。
　　章邯带领众将欲衔枚突袭魏营，在我看来却是有些赶尽杀绝之意，但这毕竟是战争，从来都只有输赢。他把一根长若木筷的东西递给我，命我咬在嘴里，这样可避免发出声音，我明白这就是衔枚作战的方式。
　　夜如墨色幽深凄清，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深陷梦中，这如死一般沉寂的大地，适合成全那些夜行鬼魅，极轻的吹起一丝凉风，催促某个不规矩的夜行者速速回家，莫要让阴兵帮你领路。
　　秦军依旧在丛林中穿行，断裂的树枝划过脸颊又摔在地上任奔驰的马儿踏出碎裂的响声，这种响声仿若敌人骨血揉碎的声音，令无声的军队心血沸腾。
　　临济城被这片原始森林包围，在林中便可以看清残破城门上伫立的几个魏军。但正如秦军所料，魏军早已人困马乏，就连城墙上站岗的魏军都是摇摇晃晃欲在打盹。章邯立即将军队形成包围之势，并趁此命先前挑选出来的一部分将士悄悄爬上城墙，将守城的魏军杀死。
　　一系列井然有序的行动，悄无声息的进行，由于行动的秦军将士都脱去厚重的铠甲，换上寻常百姓的便衣，动作不仅轻盈迅速许多，更是避免引人注目。未多久，秦军已陆陆续续的爬上城墙，而守城的魏军还来不及开口，就已倒下。章邯几乎兵不血刃的带领大军杀进临济，不过一个时辰，临济城已被秦军控制与包围。
　　本是夜深人静的临济城，瞬息变得灯火通明。
　　黑压压的秦军已紧紧将城内城外全部包围。城内百姓统统惊慌失措的到处躲藏，甚至躲在屋中门缝偷偷看着这些令他们望而生畏的人。曾几多少次看见过这些人生生从他们身边抓走了家中唯一的支柱，令好好的家庭只剩下一些妇女孩童及老人苦苦度日，又是多少次午夜梦回今日之景，他们会把故土再次夺走……我望着这些无辜的面容，难以再处于这般高的位置注视他们。我执意下马，走进了人群里，章邯不解的望向我，而我只能报以难解的神情。
　　魏军早已是哀兵之势，面对满城包围的秦军，魏咎更是主动请降，只求秦军能放过这满城百姓。
　　章邯欣然答应。
　　就这样，全部魏军在秦军面前下跪磕头，而魏咎则默默在众将磕头中站起，点起一根火把，在众目睽睽下，自焚而亡。熊熊烈火点燃了这座小小城池，百姓们眼中含泪任火焰的余光在眼底燃烧，孩童天真的哭喊声也及时被妇女制止，她们流着泪捂住孩子们的眼睛和嘴巴说，“没事……没事……”而我内心的翻腾早已盖过所有眼下的恐惧。看见这满城被畏惧充斥的灵魂，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