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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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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力转头朝那阵蹄音看去,只见远处一匹棕色骏马上是一个白衣女子。那袭白衣群于飞扬的沙土中翻卷,像是乘风而来。当距离渐渐拉近,我才逐渐看清她的样子。古老东方的细腻眉眼,柔情中带着一丝傲骨的迷离,殷红的小唇就像战场上的一滴鲜血,在了无生机的土地上,带来了一丝生气。
我趴在地上,竭力的用尽身上唯有的力气朝她挥手,待她再进一些时,我用尽全身气力喊道:“姑娘,姑娘!这里……在这里……”可还未等她走近,我整个人已经彻底瘫倒在泥里。
一袭白裙终于停在了我眼前,一阵茉莉清香淡淡拂过笔尖,不知为何竟想起韩信那日教我舞剑的画面。记忆里也是这样的味道。
白衣女子将手指轻轻放在我鼻尖,似乎发现我还有气息,柔声道:“我可以救你,但是我一个人并不能把你抬上马,你需要再用点儿力,在我的帮助下自己上马。”
我点头向她示意,“再给我一点时间缓口气。”
她未再说话,静静蹲在身侧。
“好了,可以扶我了。”我道。
她将手拽住我的手臂,我深吸口气,卯足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推起,但腿上的伤太重,每当一用力就被一股生疼击跪在地。她道:“你必须站起来,这样才能活下去。”声音清冷却分外坚毅。
鼻尖的茉莉花香萦绕不绝,带有一股沉默又温和的力量,盖过了潮湿的土地与腐朽的血腥味。我咬紧下唇,借上她的力量再次从地上站起,这次没有再跪下去,而是踉跄了两步,登上了马背。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把汗水都浸透了衣衫。
“坐稳了。”白衣女子在我身后道。
我早像根软骨头厚实的瘫在马背上,脑子因过度紧张而停止了任何思考,只听女子又道:“你是楚军?那你可知刚刚结束的战役是谁胜了?算了你就直接告诉我,项梁他往何处去了?”女子清清冷冷的声音中,可以听到一丝急切的关心之情。
可我并不知项梁的去处,只好如实回答:“楚军胜,可我与他们走失了,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没事,我先带你去疗伤。”
我好奇道:“敢问姑娘芳名?”
“悺阳。”
我不禁赞叹,“乱世之中还敢孤身穿越战场的女子,可谓是少之极少,姑娘可真是女中豪杰。”
“你也不差啊。”悺阳冷冷的在我耳边道。
“我?我可是……”
“你是女子,不用瞒我。”
我想要辩白却被悺阳一语识破,顿时觉得羞愧不已,难道当真只有女人最懂女人?
“你是怎么知道?”
“不说我刚刚接触了你,而是我一直认为女人乔装成男人本是一件很容易识破的事情。”悺阳道。
“可军营里的人都没有揭穿我?”我疑惑。
悺阳浅笑道:“许是有人刻意不想揭穿你,又或许是世道太乱,能用一个人是一个人,当然也不排除瞎眼的。”
我未再说话,而是觉得悺阳分析的确实很有道理。天也渐渐黑了,身上的伤依旧未有消除疼痛,但是疲劳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
悺阳的马转进了一个小村落里,夜已深静,她将马带进一个草棚,这里原先应该也是一个废弃的马棚,她道:“今晚就先在这里落脚吧,把你身上的伤简单处理一下,明日我们再启程。”
她扶我下马,随即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许多小药瓶子,她边查看我的伤势边道:“这些药本是留给他用的,但是现在看来用不到了。”
悺阳的声音总是淡淡的,听不出多少情感,但是我知道这个他应该在她心里有着很重的分量。我道:“他知道你乐于助人,也会感到欣慰的。”
悺阳笑道:“想当初,也是我救他的。而现在只想能够再救他一次,但又不想让他受伤。”
我想跟悺阳说多点话,这样就可以分散一点疼痛。
“为什么分开了?”
悺阳的手顿了顿,淡道:“本就无缘在一起。我们之间,有着一道太深得沟壑……”
我不禁好奇道:“既是无缘,为何还会愿意千里跋涉只为他送药疗伤?我想今日你的选择想必在你心里已有了决断。”
悺阳将我身上的伤都一一处理后,与我一起靠在草堆上,仰望没有繁星的夜空,“二世昏庸无道,残忍无情,不仅谋杀忠臣,更是大义灭亲。他为了夺帝害死我皇兄,同时也尽数将我的兄弟姐妹们一一处决。我忘不了那日咸阳街道上的血河,与一具具碎裂的尸骸。我曾是秦国公主,其实说是公主倒不如说是一个名份上的公主,因为父皇对母亲的愧疚,将我从小就养在阿房宫最隐蔽的寝宫里,他说是为了保护我,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有我的存在,但是也是自母亲死后,我的父皇便几乎不再见过我了,之后得知他便是他已死的消息,对我来说也并不难过。”
“那后来呢?”我问道。
她顿了顿, “是章邯,他救的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对他几乎是陌生的,但是他却让我跟他走。想了想,阿房宫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和母亲相依相伴最美好的记忆,但是再美再壮丽它终究是一座冷漠的宫殿,我想离开,所以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要跟他走。却没想到他是扶苏哥哥的故交,而我也只记得扶苏哥哥,也许我真的见过他。之后他把我带出了皇宫,没有把我带进府里,而是送上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去了赵国,告诉我去赵国找一个叫夏阜南的人,他会接收我。”
“那再之后呢?”悺阳的故事勾起了我止不住的好奇,仿佛在揭示后人所看不见的历史一隅。
悺阳继续道:“很顺利,马车带我找到了夏阜南,在一家破旧的药铺里。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是个白发花白的老人了。他见到我,激动得颤抖,佝偻着后背握住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之后我才知道我的父皇出生于赵国都城邯郸,并在此度过了所有的少年时代直到登上王位。年少时的一次微服私访,他遇见了我的母亲——阿房,那时便许下承诺,待他有一日夺得了天下,就会回来迎娶母亲。这一等就是好多年,父皇也兑现了承诺。十年后,他回来了,没有聘礼没有迎亲队伍,只有他和一个侍从。母亲等了十年,没有半丝犹豫就跟他走了。可自我出生后的记忆里,父皇似乎一直在保护我们,没有人与我们接触,只有他亲自教导的扶苏哥哥,和一些随从侍女们。父皇很少来看我和母亲,而母亲似乎也不怨他,父皇不来时,她就专研自己的药材,而父皇来时母亲就会为他疗伤,他们的相处就像寻常夫妻般朴素。”
原来我们那千古一帝的秦始皇虽冷酷残暴,却也有这样温柔的一面。他曾用对阿房的爱,建造了一座流传千古的恢弘宫殿,这份承诺已经是永恒了,对于阿房而言,她该是幸福且满足的。我感叹道:“你的父皇,已用一座阿房宫为你的母亲许下了永恒的承诺,这份承诺在一个帝王的口中说出,是弥足珍贵的。”
悺阳浅笑,“他虽没给我母亲名分,但是在他心里母亲已然是他的妻了。”
“那是自然。之后呢?在你遇到夏阜南之后。”
“夏阜南是我的祖父,他告诉了我许多旧事,但是他当时已身患重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小药铺和几本他行医多年的记述。可治病行医不是我的意愿,十几年我都被圈养在一座孤寂的宫殿里,现在该是我选择自由的时候。两年间,我独自游走列国、边塞,甚至是高原雪山,一路流浪,我曾想走到哪,哪里就是我的家,可当我来到吴中时,我偶然遇到了为避仇而逃往吴中的项氏叔侄,当时项梁身负多重箭伤,又是在逃命,没有能力自救。好在母亲自幼教我医术,而我行走这两年一路上也是靠着祖父医馆里的药救命,正好能救他。就这样,与他朝夕相处多日,我认识到了他的文才武略与壮志雄心,同时他稳重,温柔,谋略深远,容纳贤才。也许是漂泊太久,他身上的沉稳让我想安定,我告诉他,我想永远跟着他,让他留我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医女也行。”悺阳冰冷的眉眼,在霜月里含上浅浅笑意。“他同意了。可没过多久,他看到了我身上的玉佩,得知我是秦国中人,便与我说,让我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他不杀我,但也不想再看到我……”
“之后呢?你没有再恳求留下吗?”我望着她泪水划过的轨迹,面色依旧凝冻。
“我是皇族人,秦楚两国是国仇,他是贵族,又怎么可能会跟我在一起。他不杀我,已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那你现在回去找他,不怕他这次会狠心将你杀了吗?”
“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可以为他走遍所有的路,只为寻他一个踪迹,当你思念入骨,你会宁可死,也要见上一面。我对他,可以付出所有,被嘲笑也好,被伤害也罢,在我心里自己从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我,我的爱与恨都要尽情舒展,为了他,我宁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守护,如若不能就以死相付。”
这一夜,我真正认识到了一个清冷外表下炽烈燃烧的悺阳,她走过许多路,也遇过许多人,她的长相虽像美丽的白孔雀一样高贵,但她却不是白孔雀,而是飞在草原上的鹰,是自由不羁敢爱敢恨的悺阳。但她对项梁的那份爱,也许将会成为她此生最大的痛与枷锁……我不知该为她开心还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