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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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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伦带着夜莺回到了家,夜莺凑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刻伦有些拘谨地摸了摸他的头,而后温声说:“我去倒杯水给你,我们今天将会学习更多的东西。”他的话音刚落,还未转身,视线便一片血肉模糊——
眼前的夜莺被生生撕成了两半,淋漓的血肉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漂亮的身体和脸全都面目全非,出现在眼前的,是神情冷漠、整个人颤抖着的大儿子。
他不知道名字的大儿子。
“父亲,我回来了。”大儿子说。
这是他回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刻伦的喉咙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因为大儿子的手已经掐在了他的喉咙上。
刻伦睁大眼睛看着他,淡绿色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惊恐和不可置信,还有极端的痛苦。他的孩子,就这么被杀了,在他的面前,轻而易举地被杀了。原本他和他还可以拥有很好的未来,他还将要教他更多的东西,除了莎士比亚,他还将和他谈论更多的东西。可这一切都被毁了,被这个不速之客撕成了两半,已经碎掉的尸体,再怎么复活过来呢
为什么,生命会如此脆弱呢?
大儿子还是如同刚拥有生命时的那般丑陋,唯一能勉强恭维的只有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其他的地方都丑陋不堪,整个人的脸上如同上演着一部恐怖默片。刻伦感到空气正渐渐从肺里被挤出,大儿子的手越收越紧,刻伦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回来……做……什么……”刻伦极端难受地说出这句话。眼角流出生理性的泪水,这让他看起来脆弱而可怜,很容易引起人的施虐欲。
刻伦是长相漂亮的那一类,母亲是正儿八经的贵族小姐,父亲则是有着爵位的冒险家。毫无疑问,父母都是及其俊俏的,这也导致他从小到大对于丑陋的东西都无法容忍。在以后奥斯卡·王尔德的一部戏剧中曾说:美丽的东西犯了错,无论如何要原谅它;丑陋的东西犯了错,要不顾天地良心地鄙视它。
凡尔的悲惨,也就是在他的这种价值观下,成为了一种血淋淋的事实。
凡尔,他的大儿子,没有被赐予名字的大儿子,阅读诗集时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在文学和艺术上天赋、杀人的天赋都远超夜莺,但是因为这张脸,不得父亲的宠,甚至被驱逐。
凡尔松开了手,父亲因为气虚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眼角泛红,留着眼泪。但是父亲还是用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嫌恶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当初他看着他的出生一般。
“不管你回来干什么,你杀了他,我不会原谅你。”刻伦仰着头说,看着居高临下的大儿子,颈项上是一圈泛红的捏痕。
凡尔的声音有些抖,他的嗓音甚至带了淡淡的哭腔。不得不说,如果不看这张脸,实在是很不错的声音。
“父亲,从我被你驱逐开始,我就从没企图过拥有你的原谅。怎么,这又是你的孩子吗,啊,果然不是什么随便的试验品,比我更漂亮,更美丽,父亲当然更加宠爱他,不是吗?”
刻伦没有回话,他的眼睛冰冷而无情。
凡尔自嘲地笑了,嗓音里有种嘶哑的痛。
“父亲,我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他说。
刻伦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嫌恶,嗓音冰冷如冰锥:“我不会接受你的,即使你留在我这里,我也绝不会接受你。”
凡尔笑得更大声了,那种嘲弄之中带着冰冷的笑:“父亲,你以为你有多迷人?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刚刚出生的我?还是那个像畜生一样关在栅栏里,每天读着莎士比亚,痴痴地等你回来希望你能多跟我说一句话的我?父亲,不可能了,自从那天你把我赶出去开始,就不可能了。”
刻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说:“你想要什么?”
凡尔的表情放松下来,他说:“父亲,你不会接受我,我也不会接受你,但是有一件事你肯定能办到,那就是,给我一个伴侣。一个女人,一个能陪伴我一生的女人。她要一心一意地对我,永远不会背叛我。”他的黑发堪堪遮住苍白的额头,漆黑的双眼透露出一股深渊般的孤独和渴望。
刻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乎都要锁死。
“我会带着她,离开这里,离你远远的,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我。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凡尔说,眼神阴鸷起来。
刻伦的身体如同开了闸的水库,松懈下来,他冰冷地回道:“我知道了。”
刻伦的确不知道凡尔被驱逐后,在伦敦过着怎样的日子。一个孤独的、丑陋的男人一开始无论在哪都是不受欢迎的,而且他的内心还只是一个孩子,像是一块海绵,刚开始汲取这个世界的养分和知识。他每天都会遭到来自伦敦带着高帽、穿着考究皮靴的绅士们的嘲笑和毒打,他们用象征地位和权利的手杖猛击他的身体,留下深刻的伤痕,就像在虐待一只畜生。他们嘲笑着他的脸,还有他的单纯,还有他从刻伦那里得到的诗集。
唯有瞎子和丑陋之人不可阅读诗歌与莎士比亚。
他不是瞎子,但却有着比瞎子更令人讨厌的特质,而这一切都是父亲赐给他的。为何,为何不能赐给他一张漂亮的脸,不,不需要漂亮,只需要平凡即可。为何,为何他的脸上有着纵横的伤疤,他的肌肤不似人类的苍白,几近鬼魅。这一切都和工业时代的伦敦格格不入。
甚至连古典文学也遭到嘲笑,现代主义的风潮开始渐渐流行。剧院里不再表演莎士比亚,而是易卜生。
在一个漆黑的夜,凡尔独自舔舐着伤口,如同一只真正的兽类,淡粉色的舌头一点一点舔着青紫的手臂,和手臂上纵横的黑色缝补线痕。只有在夜里,角落里,才会没有人将目光投向他。这时,一个声音刺破了平静,那是一个苍老的、精力充沛的和蔼的声音。
“孩子,你需要点白兰地吗?”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同样带着高帽,穿着考究皮靴的老人,心中的防备却因为对方的话语渐渐放松了起来。老人同他谈论文学,谈论工业化开始后伦敦的变化,谈论古典文学的不受宠和现代主义的兴起,并且明确地表明了自己不喜欢易卜生。
那一刻凡尔觉得,自己的父亲只有在这种时候,对于文学的喜好给他带来了人生正面的影响。
老者告诉他他在一家恐惧戏剧院工作,他看他无家可归,面相可怕,也许可以在那家剧院获得一席之地。从此他有了容身之所,一份工作,一口饭吃,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
“我体会到了人间的最可怕的冰冷,也体会到了人类最温暖的善意。”凡尔在诗集的扉页上写下了这句话,和他父亲做笔记的习惯如出一辙。
剧院的工作很有挑战性,但却能给人带来巨大的满足感,他需要拉动绳索,控制舞台上的人的起落。有一场戏,是女孩在丛林会见恋人,这时刚好满月,男孩变成狼人。这一段的变化需要凡尔拉动绳索,将地下的演员和地上的演员交换,达到瞬间的戏剧效果,而后是狼人杀死了女孩,鲜血淋漓的场景也需要他将准备好的血浆挤出备用袋,淋满女演员全身。这时整个剧院都会发出恐惧的惊叹声,为这天才的表演和完美的道具效果。
凡尔觉得很满足。
直到他开始注意女演员,剧组里的唯一一个女演员,总是扮演夜半会见男友的少女,被巫婆陷害的公主……各式各样的惨死的角色。女演员有着金色的波浪卷发,面容年轻而漂亮,看上去让人一见倾心。凡尔心动了,那一天女演员生日,凡尔将自己最珍爱的一本诗集送给了女演员,羞怯而紧张。女演员笑了,给了凡尔一个苹果。
凡尔在那一刻觉得,哪怕自己丑陋,也许也能有机会获得爱情,获得一份陪伴。
他很开心,后来再去找女演员时,却看见她和剧组的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亲吻,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在虚掩着的门后的凡尔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男人拿起了书,问:“这是谁送的?”
“凡尔。”
“哦,那个丑陋的家伙?”
凡尔被丑陋这个词刺痛了心脏,并且希望女演员能够否定这个词。
“是啊,他喜欢我。”
“那你就接受了?”
“只是礼物而已,我不会喜欢这种人,我最爱你啊,达令。”
之后便是漫长的拥吻。
凡尔的手还没碰到门边就放下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地下室,抱着自己剩下的诗集隐忍地哭泣起来。眼泪流出眼眶,最终落在了书页上。他擦干了眼泪,有些疯狂地在地下室里翻找起来,在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在苍白的唇上抹上口红,希望以此掩盖自己外貌的丑陋,可这幅打扮只是让他的丑陋平添了一股滑稽而已。
他颤抖着找上了女演员的屋子,向她大声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意,女演员节节后退,表情惊恐。凡尔想要按住女演员,给她一个亲吻,女演员的尖叫很快引来了男人,一个硕大的玻璃瓶扔了过来,碎在了凡尔的头顶。
血液就这么流了出来。蜿蜒过苍白的肌肤,向下流,滴落到地上,流过颈项流到锁骨里。
因为这件事,凡尔再度被剧院驱逐,带着他的诗集。
他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容身之所,生命好像突然就失去了他的意义。
然后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如果父亲不爱他,当初为何又要创造他,如果父亲根本不想对他负责,又为何要给他这些美得令人心碎、和现实截然相反的诗集呢?
父亲是欠他的。
父亲欠他一份陪伴,而他也将要去索要这份陪伴。
愤怒和痛苦,或许还有嫉妒让他在看到父亲创造的第二个孩子的瞬间,就下手在父亲的眼前杀了他,而且是彻底的杀戮,完全不留任何复活可能的杀戮。他当然知道父亲爱着这个孩子,正因为此,他也想让父亲体会他当时的痛苦。
但他们的痛苦又是各不相同的。
他的痛苦在于得不到,父亲的痛苦在于无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