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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家稚子 ...


  •   再次睁开眼时,冯骜发现自己好像挪了个地方,那些孤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荒草。

      难不成真的是碰上什么怪事了吗?

      还是他没有醒过来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疼的。

      这不是个梦!

      而他的手变小了,似乎腿也变得短了?看起来是如此的荒谬。他站起来时发现影子也变得矮小了。

      冯骜捂住了脸,试图回想起都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他正往梁州走,准备回梁州去当个大夫,一辈子都不回长安了,然后他途经松岗,在那儿歇下了。闭上眼时是夜里,那时明月冷冷的挂在枝头,而现在却是艳阳高照,刺得他睁不开眼。

      “小郎君,怎么一人在此,你家的阿翁阿娘呢?”

      冯骜听见有人声,拿开了手,警惕地盯着那个人。

      穿着短褐,腰间挂着水囊,头上还带着竹笠,黝黑的脸上挂着朴实的笑。

      看上去像是个劳作归来的农夫。

      “我问你,这儿是哪里?可是松岗?”他此刻也顾不上自己怎么突然变得矮小了起来,眼下最重要的,应当是弄清楚这儿是哪儿?难不成是有巫祝想要捉弄他,施了什么奇术不成?

      农夫笑道:“此处是长安城外的翠微山,哪有什么松岗。”

      “先王时的都城大体与今时一般无二,只不过这儿从前有座山,名叫‘翠微’,先王修建陵墓时,伐光了山上所有的树,又令人凿石,后便成了如今的松岗。”脑子里回荡着之前先生所授课业时,偶然提起的事情。冯骜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今是何世?”冯骜掩饰不了他的欢喜,十分激动的问农夫。

      “你这小郎君,莫不是糊涂了?如今是丙辰六月既望。”农夫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因为脑子不好使,被家中的亲人厌弃了,丢到这荒山野岭中的,真是造孽哟。

      丙辰年……这样推算的话,应当是楚献王在位的时候。

      他曾听过有人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时以为不过是一梦,可手中斧头的木柄已经腐烂,回到家里时,发现物是人非。想来他的际遇,也是差不多的说法。

      换言之,他回到了过去!那么……这个时候阿娘应该还在,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吧,不知可会认得他?

      冯骜向农夫探清楚了到长安的路,又问了他一些现在的事情。编了个与父母走散的理由,说要去寻父母去了。

      农夫说,这儿夜里有大虫吃人,可要他带着去寻父母。

      冯骜谢过了,他又不是真正的孩童,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况且这会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只想早些找到他的阿娘。

      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明镜山山脚下,采药归来的小弟子看见那儿站着一个孩子,仰着头看山顶。他好奇地走过去问:“小孩儿,你在此处看什么?孩不早早家去,天快黑了,一会儿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冯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委屈道:“我没有家,我阿娘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说法,药童问,“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阿娘就在这儿,我是来寻她的。”冯骜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药童,“你可否带我去见我阿娘一面?”

      要知道,这山上就只有几个女弟子,而且都是云英未嫁的女郎,怎么会有个七八岁大的儿子呢!药童只当这孩子是走错地方了,劝他离开,“这儿没有你阿娘,你想必是来错了,赶紧回去吧。”

      冯骜好不容易走到这儿,怎么会那么轻易走,“我所言皆属实,我阿娘真的在这儿,我听人叫她‘顾师姐’”他从舅舅那里知道,母亲原不叫那个名字。

      顾师姐!药童赶紧捂住了冯骜的嘴。

      冯骜没想到他会来那么一出,于是使了吃奶的劲儿想掰开他手。却忘了,现在自己不过是个孩子,怎么能同一个少年抗衡。

      “唔唔唔——”冯骜憋红了脸,手脚并用的想挣开束缚。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呢?母亲从前结识的人,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小五?你去哪里拐来了别人家的小郎君?还不快给人送回去。”途经的明宴看见药童小五正抓着一个小孩,心想,山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是附近的农庄的孩子这个可能了。

      明镜山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干的都是些打杀之事,可对于没什么干系的妇孺,还是很仁慈的。

      “明宴师姐,不是我把这孩子抓来的。”药童小五为自己辩解,一不留神间,冯骜就从他身前溜走,躲到了明宴怀抱里。

      “我认得你,你是我阿娘的师妹。”冯骜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明宴,这般玉雪可爱的小人儿,实在是一大杀器。

      “你可别胡说,空口白牙的乱认娘。我们山上的师姐哪一个都不曾嫁人,哪里来的你那么大的儿子。”药童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要是这样的话让顾师姐听见了,这孩子怕是要被打一顿了。

      “明师姐,你别听他的,我看这是哪家顽劣的孩童,让我送他家了去。”

      “我真的认得你,你是我阿娘是小师妹。”冯骜仿佛没有看见药童这个人一样,不去搭理他的话,“我真的没有骗你们。”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可真难。

      明宴听见了这话,突然笑了,“要是让师姐看见你,有得你受的。她会把你打一顿,扔到山下喂大虫。”想起师姐样冷暖不进的人,也不知这个孩子被她看见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不过师姐近来闷闷不乐的,抓了这个小家伙去给她逗乐一番也不错。至于他口里的那个“阿娘”是怎么都不可能是师姐的,想来是胡乱叫的,让几个人到山下去问问谁家丢了孩子,过几天再送回去就成了。

      “过来,小家伙。”明宴冲他招手。

      冯骜果然很听话的走了过去。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要见到阿娘,得先跟这些人处好了关系,他们才会带他去找阿娘。

      明镜山在城郊,山腰便已有些微冷,待上到了山顶时,已经是云雾缭绕,树枝上都挂着霜。看上去像是另一番景象,完全不像是六月的样子。

      顾晚照受了伤,在住处休养。平日里没有其他任务,她几乎不会离开她的院子半步。

      而她又是个不易近人的样子,敢来叨扰她的,也就只有两个人了。

      一个是与她一同来此的姬尹,一个是比她小上一岁余的明宴。

      “师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明宴推开门,先伸了个头进去。

      本来她是想抱着那个小孩子上山的,没想到那是个有气性的孩子,不愿意让她抱着,只愿意跟在她身后走。

      明宴平日里看起来是凶了一些,但是对于这种垂髫小儿,还是下不去手的,毕竟欺负小儿的名声,真的不好听。

      顾晚照倚着窗,闭目听雨穿林打叶。听见了明宴的话,也不见有太大的兴趣,只淡淡应声,又顺道问她:“你来怎么又跑来我这儿了?”顾晚照可没忘了,她的药还没炼成。

      “还不是看你不怎么高兴,给你带来了个新鲜玩意儿。”明宴将身后的冯骜揪了出来,“他说你是他的阿娘……”

      还没等明宴说清楚来龙去脉,冯骜就自己抢着说:“阿娘,阿翎终于找到你了。”说完,便虫过去一把抱住了顾晚照。

      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还没有比阿娘高,阿娘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过了几十年,不过是调皮,跟着牙郎去看了一场戏,回家晚了而已。

      面对一个陌生的孩子突如其来的热情,顾晚照显然有些失措,“你是哪里来的孩子,怎么一见人就胡乱认娘呢?”她下意识的将冯骜推开。

      阿娘不认识他了,阿娘对他甚是疏离。

      这两个认知让冯骜有些失落,“我是你的阿翎啊。”他呢喃着。

      “我方才回来,见了这孩子在山脚下,被阿盼拦住了去路。他说要来找娘,我们问他,他只说他的阿娘就是你。”明宴朝冯骜做了个鬼脸,被顾晚照瞪了一眼后,赶紧站好,如实说出方才发生的事。

      她怎么不知道,明镜山是那么容易上来的了?“阿宴,赶紧把他送回去,免得招惹了是非。”一个孩子说的胡话也能信?真是见风就是雨,这丫头最近委实有些奇怪了。

      “阿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不走!”冯骜急了,马上箕坐在地上,仔细一看倒真有些顾晚照的影子。

      顾晚照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要是再胡闹,我就叫人把你扔下山去。”

      冯骜印象中的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时而清醒,时而痴狂。舅舅说她心中放着太多东西了,不要在她面前提及以前的事。他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什么是以前的事,于是私下问了淮南王府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傅姆。

      傅姆告诉他:“你还小,别问那么多。你的父亲是个小人,可怜你母亲,不过才数十载,便承受了那么多的罪孽……我记得,她以前刚到淮南时,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虽然有些蛮横,但实际上也是个好相予的人。要是她一直跟在殿下身边,便不会成为今日的模样了。”

      舅舅不允许他问,他也只能从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中拼凑出过去的事情。直到后来舅舅就处死,他与阿姊流浪在外。被中山王所收养,后来又辗转回到了长安,回到了那个阿娘不愿意再看到的故地。

      他知道了,原来少女时期的阿娘子与他所认知的阿娘完全不一样。这一切的变故,都来自于一个戴着伪善面具的小人,那个他不愿意承认是父亲的人。

      冯骜想起这些,就忍不住红眼眶。他握紧拳头,他一定会带阿娘离开这里的。

      “你哭什么呀?”顾晚照问他:“你打哪儿来的,回哪里去就是了。小公子,这儿不适合你,你赶紧走吧。”莫不是她吓坏了这孩子?顾晚照深深的谴责着自己,早知道如此不禁吓,就不吓唬他了。

      “我……”冯骜欲言又止,他害怕说出了真相,阿娘不信他,要把他当作妖怪烧了。

      “我真的认得你,你没发现我们长得很像吗?”想要证明阿娘真的是他的阿娘,看来只有从容貌下手了。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就像她和另一个人不也一样吗?

      “我不知要如何解释与你听,阿娘,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舅舅。”母子连心,阿娘的想法他当然清楚。也是他失虑了,哪里会有年轻的小姑娘,看见一个已经那么大了的儿子找上门来,会欣然认下的呢。

      这是第一回有人在她面前提及这个,她的身世,除了当年救下她的那个人,无人知晓。就连最亲近的明宴,也以为她真的是戍边将士的遗孤。

      “谁教你说这些的?还有,谁是你舅舅?”要说这么小的孩子会知道说这样的话,顾晚照肯定是不相信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教他这样做。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她自认为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东西,谁会大费周折的设下这样一个局呢?

      这舅舅,自然指的不是阿娘的亲兄长。毕竟他出生时,南周覆灭了,只有一两个宗室被拘在了长安,封了公侯,任他们逍遥去了。冯骜看不上这些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的人,再加上怕冯至忌惮。是故与那些人的接触是少之又少,不过是看在他们是阿娘的亲外甥、亲侄儿上,私下照顾一些罢了。

      但他这时候肯定不能告诉她这些,冯骜虽然敬重冯皓,但是想到再牵扯过多,难免会陷入那个泥潭,所以他选择隐瞒,“是,是你的兄长。阿娘,我会替你找到亲人的。”

      此时南周虽已式微,但冯骜觉得,护住他们母子的能力,南周王上还是有的。

      后来明宴也不知道怎么了,总之师姐竟然让那个孩子留了下来。不过也算是好事吧,省得师姐再将心思费在主人身上。

      姑娘的爱慕,总是莫名其妙的。明宴不过十六,又从未接触过除了师兄以外的男子,哪里知这人间的情爱,是没有章法可言的。

      顾晚照也曾克制过自己,她告诫自己,二公子是遥不可及的神祗,不是她这个沾满了罪恶的人所能配上的。但是看到他待嫁的妻子时,她承认,自己是在嫉妒那个姑娘。

      他们多般配啊,一个是王上的次子,一个是丞相的掌珠。身世上般配,就连容貌也是般配的,更何况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嫌,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嘉偶。

      “阿娘,你怎么了?”冯骜端着粥进来,看见的却是母亲在将一些东西都扔到了窗外。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叫我阿娘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儿子。”顾晚照再次纠正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了一场。

      日暮,她的屋子又是在东边,因此屋内的光十分微弱。借着微弱的光,冯骜看见了,母亲扔的东西好像是一些信。

      看见上面的字迹,他了然的歇了一口气,“好的,阿娘。这是我给你从庖人那儿带回来的暮食,阿娘你还没有用食吧,这是你爱吃的碧玉卷,还有炸小鱼。”别看他个子小,但是做起活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菜不多,但都是她喜欢的。阿娘真是个长情的人,对人如此,对菜也是如此。一开始冯骜只想借此博得他阿娘的欢喜,不过没抱多大希望。毕竟人是会变的,谁知道阿娘几十年前喜欢的东西和之后会不会一样呢?

      但事实证明,阿娘是个长情的人,喜欢便喜欢了许多年。

      顾晚照不想跟他多说话了,她一言不发地喝了那碗粥。那些菜她动都不动一下,现在什么滋味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们明日便可以走了,阿娘,你说我们是要乘舟还是骑马去呢?”他指的走,是带顾晚照会南周看一眼。从前阿娘最遗憾的就是没能见到外祖父一面,他想,即使不能让阿娘去淌那趟浑水,但是实现她这个愿望,也不算难事。

      一开始顾晚照留他下来,纯粹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将这个孩子丢在这儿的,后来过了半月余,他说的那些话,让她从前的期盼又重燃了起来。

      别人都有阿翁阿娘,只有她没有。打她记事起,便是跟着外祖母一起过活的,但是乡里的孩子都说她是捡来的,是个没有阿翁阿娘的野孩子。她一开始也哭过,后来发现眼泪不能让他们停止这样的恶意,就不再哭了。外祖母说了“初六,别听他们瞎说,你阿娘是想你的,她心里有你,只不过你们不能在一块,你只要记得,你也是有阿翁阿娘的。”是啊,她还有外祖母,还有外祖母口中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只是后来什么都变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些人闯入她的家,拿走了所有的东西,把她卖给了牙婆。

      牙婆凶恶,不如意时折辱那些孩子,都是常事。

      她那时有个很好的小姐妹,叫绮娘,绮娘比她小,不过六岁,明明是个姑娘,却面黄肌瘦,像个小郎一般。

      那一日绮娘病得不成人样了,她求牙婆给请个郎中来,不出所料,牙婆瞥了她一眼,冷冰冰道:“不过是个下贱玩意儿,老娘花钱买你们来,还没找到下家就出了这起子糟心事儿,真是赔钱货,还是趁早死了吧,省得碍眼。”

      眼睁睁的看绮娘走,她做不到。于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瞒过牙婆,将绮娘偷偷带上,逃出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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