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斜阳晚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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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小院中，一个身穿蓑衣、头带青笠的中年人坐在池边，手上那这一根杆子，钓了半天的鱼，却没有一条鱼上钩。
“陛下，小郎君他还是不肯来。”回来的老仆站在一旁，甚是无奈的告诉了正垂钓的老翁。
“他既不愿意来，那就算了吧。”三十年了，冯至早就不抱希望了。他希望能在临死之前见冯骜一面，可冯骜不愿意来，逼着来听他说那些过往也无甚意思。
将垂杆扔进了水里，在仆人的搀扶下，冯至一步一踱走到竹林深处。
碑石上的字是他所刻，“吾妻阿照之墓”他知道，她如果看见了他这幅模样，肯定会觉得解气了吧，他欠她那么多，半辈子了，都还不清。
“阿照，二十年了。”他跪坐在她墓前，墓前载了一片萱草，这是她最喜欢的。
“你说你爱江南的繁花，可惜无人共赏，现在我终于能放下一切，来陪你一起看这十里繁花了。你知道吗？你要当祖母了，骜儿当了父亲，是个小丫头，你高兴吗”他一道说着，一道拔着坟上的草，眼中溢满了温柔。仿佛她从来都没有离去过一样，这么些年了，他总爱在闲暇时来这里同她说尘世的变化。
那年的她饮马长河，腰上长长的流苏在落日下亮得他睁不开眼，她昂起头，望着他，纵是不语，也胜千言。而今孤坟寂寂，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这可怜的回忆过活。这样的日子，终于快到头了。
冯骜被人引着来到了墓园中，看见开得如火如荼的花，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何必惺惺作态呢？人都没了，做这些又给谁看呢。“听说你要见我。”冯骜青衫博冠，站在一旁，颇有他年轻时候的风姿。
“你来了，既然来了，就给你阿娘上一炷香吧，今日是她的祭日。”冯至没想到冯骜竟然会来，不过也好，想必比起他这个罪人，阿照应该更想看见的，是他们的孩子吧。
祭日他有什么脸面说这些话母亲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没有他突然出现，或许母亲现在还会好好的……
“敢问陛下，是以什么身份来说这句话。我阿娘是淮南王妃，是南周公主，是我的阿娘，却独独——不是你的谁。”冯骜似笑非笑的说出这句话。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诫着他，要不是这个人，他现在还可以同母亲在一块，哪怕一辈子都不能回到长安，他们一家人会好好的。
千万不能因为他的悔恨而原谅他，原谅了他，阿娘怎么能安心！怎么能弥补他这几十年的岁月？有些事情，并不是认了罪，便能一笔勾销的。
那一年他不过七岁，从草市上回到家后，却没有听见阿娘熟悉的声音。院子里的血腥气让他很是心慌，于是他丢下了手上的东西，去将舅舅叫来。
他不敢一个人去验证这件事，即使院内打斗的痕迹让他心中慌忙，可是他还是抱着期盼，期盼这一切都是他胡思乱想。
但是阿娘冰冷的手，还有舅舅的阻拦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那天他在河里抓了鱼，拿到草市上卖了，换来了十几文钱给她买了一枝珠花……
在冯骜的认知里，他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只知道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有阿娘和舅舅，阿娘虽然有时会对他冷淡，但绝大多数时间里，阿娘都是他的阿娘，会笨手笨脚的替他缝上划破的衣袖，会替他将头发梳好……
他很小的时候就想着，母亲身子骨不好，却还要为了他而操劳俗务，再等他长大一些就好了，他就可以支撑起这个家了。可是母亲，还是没有等到他长大的那一天。
“骜儿，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怨恨我当初那样对你们母子俩。可是你当时还小，你怎么就知道，你所看到的一切，就是真的呢。”父子相见却如陌路，他不相信其中没有冯骜口中的舅舅——他的好阿兄的推波助澜。
“你是觉得，我不该相信我的舅舅，而是相信一个曾想置我于死地的父亲吗？”提起这个词，他除了觉得可笑，还是可笑。父亲？他从来都没有。
冯骜是个可怜孩子，他的出生便是不受欢迎的，父亲厌恶他，要置他于死地，因为他是南周的血脉。母亲也不在意他，有情时的孩子，如珠如宝，可是一个背负着仇恨的孩子，注定不被喜欢。舅舅偷偷告诉他：“你阿娘身子不好，但你终究是他的骨肉，总有一日，她会接受你的。”他终于等到那一日了，可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他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是我害了你娘。要是当初我没有将她带回来，或许她能一直平平安安的长大，不会与我相识，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一念之间，可以改变的事情太多。
午夜梦回想起她时，他想，要是那年没有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府上，就无谓辜负与悔恨了。古来成大业者，情爱向来无关紧要，可他偏偏动了情，还是个不该喜欢上的姑娘。
“你以为你忏悔还有一丁点儿的意义吗？她死了！死了就是回不来了！”多少个日夜，他都会想起母亲的面容，自他记事起，母亲从未展露过笑颜。如果不是从母亲的故人那儿知道那些事情，他或许不会知道，母亲也曾有个鲜妍的姑娘。
“对了，陛下不是害怕，这江山会再次落入南周后人手里吗？看在你将死的份上，我同你实话实说了吧，我从未动过娶妻的念头，如今这个妻子，是淮南王的嫡女，也可以说是你的侄女。她早有夫婿，而这个孩子也不是我的血脉，看到你穷尽一生从你兄长那儿抢来东西，最终回到他的后代那儿，是何等的痛快。”冯骜从来不在意这江山跟谁姓，他回来，不是为了帝位，只是想替阿娘讨一个公道而已。公道讨回了，这江山最后归谁，与他何干？
“你！”冯至这些日子有了些精神，其实都是回光返照罢了，撑着病躯来见冯骜最后一面，他以为可以让一切隔阂都散去，却不曾想冯骜恨他入骨，不惜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
都说子肖父，他曾经做过的，终究还是由冯骜的手，再重演一遍。在愤怒之余，又觉可悲，可悲自己一辈子苦心经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王权富贵，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舍下。
“你觉得这样能消了你的心头之恨，那便如此吧。我知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这辈子，对不住你母亲……还有你。”说完，冯至让他回去吧。斜阳又晚照，他终究，要去寻她了。其实到头了，他发现，这些生前虚名，也不怎么重要了。
永嘉三年春，前楚王崩，谥武王，葬庆陵。
冯至的要求并非如此，他的要求是与顾晚照合葬，但是冯骜听了，面上无悲无喜，止淡淡说了一句：“顾氏乃南周长帝姬，且非先王妻，何以同穴”
他不是喜欢那个可以傲视天下的帝位吗那么便让他继续孤独下去吧，死生皆为孤家寡人，永不得原谅，内心一直煎熬在悔恨中，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冯骜处理好冯至的后事，寻来了他那位王后，也许该称为阿姊才是。
“阿姊，我要走了，虽然阿瞒年幼，但朝中有王叔时的旧臣，他们都知晓此事，想来会帮衬着你们的。”交代完了所有事，他觉得这一切既然都了结了，他也该走了。
毕竟这王位也好，楚宫也好。从来都不属于他，他是为了母亲才来到这里，他终于做完了所有事，该继续四处行医去了。
永嘉三年冬，王禅位于公子承，归洛阳行宫。未足月，崩。
冯骜离开了那个他曾经最厌恶的地方，到了淮南郡辖下的平江府，找到了绮娘。
绮娘是娘从前的侍女，他这些年来一直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却没有抽出时间来见一见她，这该办的事都办妥了，想了想，就只有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做。
“你是……”绮娘看上去已经五十余岁了，鸦鬓早已斑白，当她摸索着打开门时，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甚是好奇。
那年顾晚照把她安置在了这儿，与她说：“绮娘，我自幼唯有一个兄长，早年走散了。可谓是孤苦无依，幸得有你在，弥补了些遗憾。我要走了，恐怕不能带着你了，你到淮南去吧，好好过活，别太惦念我了，有缘自然会再相见。”
长安一别期年，以为总会有重逢的一天，可没想到那一面，竟然是最后一面。
“绮姑姑，我娘唤我作阿翎。”
阿翎绮娘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但又觉得有些耳熟。
“我阿娘说这辈子有许多憾事，其一便是没能再与您见面。我想着替阿娘完成遗愿，又途经此地，顺道来看看您。”
“你……你是阿翎”绮娘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原来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小公子都已长大了。
也不知姑娘可还好。
“姑娘她，如今还在淮南吗？”她记得那年姑娘跟着淮南王走了，前些年战乱频繁，听说先王驾崩了，现如今的楚王制六合，又平定了诸国之乱，这才好了些。
不过山高水长，她又已有了夫婿与孩子，也没有去淮南，看看姑娘究竟好不好。
其实绮娘心里明透得很，姑娘这些年，恐怕过得也不好。即使离开了长安，但是相思一物，一旦沾染上，纵你是天涯还是海角，都难以逃脱。况且那个思慕的人，还是害了姑娘家人的罪人。
“我娘她……已经……”冯骜低下了头，试图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件事，却发现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还是不愿意提及母亲已经离去的事实。
绮娘没有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哭了起来。她自幼入宫，因为容貌的缘故，常常遭人羞辱，直到姑娘来了，她跟在姑娘身边，姑娘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对她。姑娘是真心待她好的，此生，也唯有姑娘一个人待她那般好了……
“能否与我说些我娘的事情”即使成为了执掌天下的君主，见过了太多的悲欢，可冯骜一直固执的认为，做那些事的人从不是自己，而真正的他，只是一个牵挂母亲的孩子罢了。
绮娘眼眶仍有些红，她倒了两杯茶，一杯移到了冯骜面前，而她则握着双耳杯的一边，思绪回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一年。
那一年也是像现在这样，天地逢了新雪，长街行人全无，只有坊中屋舍外挂着的灯笼，在寒风的呼号里摇晃。
冯至那一年不过弱冠，宫中的夜宴迫天寒而散。他和随从两人一马从兴庆宫中回了永乐坊，随从牵着马，他则是行在前。
地面上结了霜，冯至走得很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打了滑，他无论什么事情，都是这般的小心谨慎。
他生母不过是含章殿里一个宫娥，且是罪臣之后，因父亲下了狱，连带着被没入掖庭的。被楚庄王幸了，怀上了他，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先王后宫子嗣凋零，膝下不过王后所出的太子，与昭阳夫人所出的清河公主，突然得了喜信，楚庄王甚是高兴，于是将他的生母，也就是聂婕妤，接到了建章宫的凉风台。
鲜妍的容貌，自然能博的君王一时的欢喜，可是时间久了，纵是玉盘珍馐，也会腻了。
聂婕妤因诞下了小公子，楚庄王给了她一个章台夫人的名号，迁至金华殿。
要是她能想开些，好好的养大儿子，也许又是另一种局面了。即使没了宠爱，但是楚庄王也不大会亏待她的。
冯至后来也说过，顾晚照的性子甚肖他母亲，都是一个脾气，若得到的不是全部，宁愿全部都不要。
于是在冯至十岁那年，看着楚宫中一个又一个的新人，今日是那个沈少使，明日又是个齐婕妤，再明日又是个刘美人……聂夫人毅然决然地从望归台上跳了下来。
望归台，是楚庄王为她所建，只为了出征时，聂夫人能上望归台，目送征人。只是曾经承载着聂夫人的欢笑是望归台，最终成了她了解这一切的终点。
旧人的逝去，让楚庄王觉得对这个儿子甚是愧疚，除了愧疚外，楚庄王或许心里还想着，为自己的薄幸开脱。
十岁的冯至，被记在了王后的名下。王后已经有了太子，对于这个多出来的儿子，谈不上喜欢，可是表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的。所以说冯至幼时衣食不缺，但论起温情，他自从那一年开始，就不知其为何物了。
也许是一时心善，也许是看到了那个孤女想起了自己的际遇。他将那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顾晚照带回了府上，交给了他的好友代为照料。
说是照料，其实过的日子，也不过比当初流落街头时好一些罢了。毕竟一把还不知道趁不趁手的刀剑而已，能指望什么好日子。
即使是这样，顾晚照依旧把他当作救命恩人，事事以他为先。他想要谁死，她便是那把指向他的敌人的剑。他想要那个位置，她便替他披荆斩棘，心思算计哪怕赔上自己。
后来那个看人眼色过活的殿下，终于成为了楚国的王，他君临天下，佳人在侧，算是把前半生得不到的，都补了个全。
绮娘还记得那一晚，楚宫中灯笼高挂，来来往往的宫人面上都带着笑意，新妇执扇遮面，含情脉脉地看着年轻的君王，俨然郎情妾意的样子。
也是在那一晚，顾晚照私下同他说了，欲离开楚国，到周去寻她的亲人。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顾晚照还是没能走成，她没有提过了绮娘也默契的没有问。
冯骜又问，他可曾真心喜欢过母亲。
“情之一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看上去与王后琴瑟合鸣，可是我看得出，陛下心里是藏着事的。他看见你母亲与别的男子谈笑时，都会生上大半日的气，可是说喜欢，他自己又从来都没有向你母亲表露过心迹。直到有一年关北游寇来犯，陛下亲征，带上了你母亲，那时候你母亲已经同太子……也就是淮南王有了婚约，但回来时陛下却欲下旨册你母亲为妃。你母亲却不愿意。”绮娘记得的不太清楚了，那时候她在宫中，所知之事都是从当年府上的老人那里听来的，所以她也说不上来后面的事情了。
“对了，这是姑娘曾经交给奴的，小公子既然来了，便交还旧主吧。”绮娘眼睛已经有些不好了，她回房里找了许久，才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捧着一个色彩鲜艳的漆盒。
想必这些年，她都是悉心存着的。
打开漆盒，里面平放着一个玉镯，已经碎了，又被人用红线缠了起来。
冯骜没见过这样东西，但是觉得，既然是母亲留下的，想来是有什么重要意义的，于是收下了它。
告别了绮娘，他继续往南走，路经松岗时，天已经擦黑了。
松岗明月高照，四处没有人家，只有一座座孤坟。
要是平常人，肯定是不敢在此留宿的。不过冯骜不信这些，再可怕的人心他都见过了，这些反倒不觉心慌。
他靠在一棵树下合衣而睡，怀里还紧紧的抱着那个漆盒。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娘，还有阿姊和舅舅。
娘看上去精神比以往好，替他做了米糕。
他嫌米糕淡而无味，到厨房里偷来了一罐糖，结果被娘看见了，揪着他的耳朵教训他，“你瞧瞧你，这牙坏得不成样子了。”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平常，但有娘在身边，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要是让他再重来一次，什么太子之位，什么锦衣玉食，他都可以不要，只要娘陪在他身边就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斜阳晚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