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语者》熙大小姐

94、明月夜

　　说话间，朱武阳已经翻出压箱底的《祝由十三科》，他隐约记得自己翻阅时见过“僵症”，卧床不遂，头疾生僵…就是不动之症啊！

　　“孙家人个个神气活现，哪个像是有不动之症？”朱戎握拳气道，“堂堂皇子，混的还不如个平民么？”

　　找到了！朱武阳顿住捋动的手指——麻木痈痪，周身不遂，是为僵症。也许是僵症可谓不治之症，连《祝由十三科》里都没能给出医治的法子。

　　古方…朱戎为治母亲求医问药许多年才得了一副古方…孙荣要蝮蛇胆，莫非，他也在悄悄搜罗什么…不为自己，还能是替谁做事？

　　“五哥。”朱戎见老五想着什么出神，赶忙有喊了声，“我无人能求，其他兄长哪个会管我们母子死活，五哥，你可得帮我。”

　　——“你要我怎么帮？”朱武阳缓缓合上医书。

　　“除夕家宴。”朱戎深深俯首，“那天父皇心情定是不错，趁着他高兴的时候，劳烦五哥提上一句…家宴重亲情不是？我又是给母妃求药，父皇保准答应。”

　　“老七你真是看得起五哥。”朱武阳笑了声，“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分量？”

　　“五哥替兄弟说话，也是重视手足之情呐。”朱戎循循诱道，“父皇最重咱们兄弟的情意…五哥？”

　　“家宴那天…见机行事吧。”朱武阳又咳了几声。

　　“多谢五哥！”朱戎知道朱武阳已经应下，“那弟弟就先告辞，五哥好好歇息，保重身子。”

　　送走老七，朱武阳又执起摊开的《祝由十三科》，凝视着“僵症”二字，身躯良久未动。谁会得僵症？孙家？一定不是。还是得长安吩咐特意留给孙家…长安，那可是父皇身边的亲信…孙家钱庄虽富却非贵，也能和父皇搭上关系？

　　朱武阳自命是兄弟里最聪明的那个，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脑子不够用，他好像隐隐看出什么，但杂乱的线索如一团浆糊，想理却又难以理清，他缺少一根串联起所有的线，只要能捋起这根线，所有疑惑就会迎刃而解。

　　和凌素的书房密探，忽然对秦岩的倚重，冷宫外的窥望，留给孙家的蝮蛇胆…僵症，僵症…朱武阳一遍遍默念着，他怀疑过，父皇的异样举动似乎都和失踪的老九有关，但他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没有一个活人会销声匿迹这么多年，老九有光明不可限量的前程，要还活着，怎么会不现身？

　　僵症…世间还有这种不动之症，老九为何会十六年不曾现身，会不会是因为…僵症！

　　朱武阳指尖一抖，《祝由十三科》蓦然滑落坠地——所以才会让太医院留下珍贵的蝮蛇胆…还是给孙家…孙家钱庄…

　　朱武阳恍然彻悟——遍布天下的孙家钱庄，一城一舵，眼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铺满大燕，名为钱庄，实是天子密探…可寻子，可救子，可助子…

　　许久沉默屏息，朱武阳忽然发出惊悚战栗的笑声，他怒执满桌书卷，忿忿撕做碎片挥洒开来，洋洋如同大片的飞雪。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老九，命硬的老九，好命的老九！朱武阳瞪眼望着落满一地的碎片纸屑，老九啊老九，龙生九子，哪个不是真龙血脉？为什么当年最得宠爱的是你，死而不僵的还是你，变成活死人，父皇念念不忘的还是你！

　　你活着一天，八个哥哥就没有希望，你销声匿迹，却还是阴魂不散，若不能把你真正挫骨扬灰，断了父皇的念想，他就永远不会正眼看任何一个儿子。

　　朱九亭瘫坐椅上，面肉抽搐抖动，他心中燃起大股的悲凉，他忽然觉得，自己输给朱鼎也好，输给哪个兄弟都无所谓，和他们斗还有一线生机，和朱九亭争…没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

　　哪怕他是活死人，也是父亲最心爱的儿子，他一息尚存，父皇就不会死心，他会尽举国之力治好老九，再扶持他坐上聚泽殿的龙椅，把所有哥哥踩在脚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哈哈哈哈哈，朱武阳扬声大笑，他笑自己，笑父皇，笑所有以为已经除去朱九亭的兄弟。他更在笑，自己已经知晓老九尚在人间…为时不晚，一切，还来得及。

　　——朱九亭，就在帝王谷里。

　　朱九亭不止是自己的梦魇，他是每个哥哥的梦魇——所以才决不能让他活着。

　　除夕夜

　　凌素和七崽从不知道，年还可以这么过。在帝王谷长到十几岁，除夕有大祭，隆重是隆重，但和孩子却没什么关系，磷火森森，墓者举着蓝色的灯盏巡走谷间，他们会在每座墓穴前点起一盏磷火灯，不论是野道边简陋的土丘，还是皇陵里凌家的先祖，每一盏磷火都在地宫得墓者吟诵古誓，它们蕴着世代墓者的忠诚，给冥间的魂灵点亮回家的路。

　　凌素和七崽记得，姑姑说过，大祭之夜，所有埋葬在帝王谷的魂灵都会回魂人间，出谷看望活着的亲人。凌素问，那要是谷外已经没有亲人呢？

　　姑姑说，那他们就会在谷里游荡，见到碍眼的小孩子，就会把他拖进墓穴。

　　七崽吓得手脚冰冷，拉住凌素的手示意她千万不能乱跑，要是拖进墓穴里，可就死定了。

　　——“你真信了？”秦岩听凌素说起旧事，哈哈笑着七崽。

　　七崽托腮，单手比划道：姑姑说的跟着一样，那时候自己和素素才几岁，当然是说什么就信什么。

　　“七崽长到十几岁，每年除夕还是哪里都不敢去。”凌素嘻嘻笑道。

　　七崽推了把凌素，怎么还说上了？七崽脸一红，拾起根竹筷咬进嘴里，东张西望着年夜饭还没准备好么？

　　“就好了。”秦岩给七崽倒上酒。

　　“往年你去你大哥那儿过年么？”凌素低问。

　　“那时就我一个人，便一起过年。”秦岩揉了揉凌素的手，“现在就要成家，就在咱们自己家过年，一人不为家，有你才是。”

　　七崽刮鼻，没羞没羞，见老奴端来热菜，七崽探头好奇去看，忍不住咽了几下喉咙。

　　谷中虽然不缺什么，但过年还是清寡了些，外头贴对子，掌灯笼，买年货，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到现在还没停，七崽已经看了一天的热闹，再看这会儿上了满桌的菜，竟都不知道先吃哪个才好。

　　“皇家怎么过年？也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么？”凌素好奇问。

　　秦岩悠悠喝了口酒，见七崽咬筷发愣，撕下块烧鸡腿对他晃了晃，七崽嘴一张落下竹筷，抢过烧鸡腿大口咬住。秦岩笑道：“皇子各个府里，午时便会先吃各家自己的年夜饭，除夕夜皇上会在宫中设宴，诸位皇子会携王妃进宫赴宴，公主和驸马也会去，一年到头皇家也就这一回团聚。”秦岩饮尽杯中酒，“天子尊贵，但血脉散而不凝，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

　　七崽鸡腿吃了一半，忽的定住咀嚼，露出一副沮丧的表情，挥着鸡腿比划着自己跑了出来，姑姑在谷里可有的寂寞，这么多年，姑姑还从没试过一个人过年呐。喷香的烧鸡霎时就没了滋味，七崽端起酒碗郁郁喝了口。

　　看着七崽喝酒的模样，黑眉半垂，俊目幽远，倒是有几分风雅不俗的姿态，秦岩细看，才发现憨萌的少年也有了成熟的样子，再大几岁，保准也是人中龙凤。

　　“你忘了九王了？”凌素给俩人添酒。

　　七崽端直身，对秦岩认真比划道：你真能给九王报仇，让他出谷？

　　“这是我答应九王的，赴汤蹈火也要做到。”秦岩回敬一张认真脸，“不过啊，靠我一人还远远不够，还要七崽帮忙。”

　　我能帮上忙？七崽雀跃起来。

　　“等开春。”秦岩端起酒碗朝七崽碰了碰，“会有件东西，让你带回去给姑姑。”

　　是什么？

　　“能治好九王的秘方。”秦岩挑眉。

　　真有这样的秘方！七崽瞪大眼，比划着姑姑为了医治九王已经费尽心力，谷中藏书已经翻烂…什么方子？哪里得的！

　　“秦大哥，当真？”

　　秦岩点头，“孙家从湘西搜罗来的古方，只差一副蝮蛇胆做药引，等开春湘西进贡来…就会让七崽送去。”

　　皇帝就是厉害！七崽一个击掌，天上地下水里的东西，皇帝都能弄来？

　　“所以那么多人才要争着做皇帝。”秦岩轻抚酒碗，“龙椅之上，万人敬仰，说一句就可以举全国之力达成，别说是一副蝮蛇胆，海底捞月也未尝不可能吧。”

　　可要月亮又能做什么呢？七崽执筷指天，月亮挂在天上，世间人人都能看见，多好，捞起藏在家里，也就是过过眼瘾，倒不如让所有人尽享眼福。

　　“七崽有这样的胸怀，真是难得。”秦岩由衷叹道，“殿下们要有你一半见地，大燕也不至于此了。”

　　七崽搓手，蝮蛇胆就放心交给自己，保准安好带给姑姑，等九王好起来，可得算我一份功劳。

　　热汤端上，几人说笑着饮酒吃菜，好不自在。古城深宫里，同一轮明月照着的却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