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神》笙殳

25、织绢娘（十二）

　　恍如那日在無巷之中，苏念眼中渐渐映出男子长身而立的虚影来。
　　一袭红衣似深秋的枫叶，如墨的长发桀骜不羁地束在脑后，简直像极了这位尊神大人平日说话时的不耐语气。
　　只是整个人淡如影子，几近透明，好似随时都会随风消散了一般。
　　苏念仰望着他的背影，完全忘了要从地上爬起来。
　　只见他伸出双手，一股清风从他脚底盘旋而起，衣袖随风飘动，十指缓缓于胸前两两相抵，搭作“山”形，口中低低呼出一字：“纳。”
　　话一出口，围绕在他身体周围的风渐渐变作一个漩涡的模样，地上的碎石纷纷被卷入其中。苏念连忙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只觉自己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那三块螵蛸碧光大盛，随即无数的碧色光点像受到了感召似的，纷纷从螵蛸中溢出，随即都被卷入到风的漩涡之中，慢慢凝聚成一条碧色的“细流”，如有生命一般，围绕着尊神大人缓缓流动，最后没入到他的胸口之中。
　　整个山洞都被这碧色的光流照亮了，苏念看得入了神，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满天星辰中，眼前是迢迢的银河之水在静静流动。

　　眼前所见，在她的脑海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即便在这以后，她还见了更多比这奇异的风景，也始终忘不了这一刻带给她的深达灵魂的触动。
　　不知过了多久，当螵蛸中不再溢出碧色的光点，那条光流这才缓缓黯淡下来，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尊神大人身周的风也慢慢停止，身影和刚才相比好似清晰了几分，就像褪色的水墨画重被添上了两笔淡墨，虽然还是有些透明。
　　苏念忙放下手臂，拍拍屁股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道：“尊神大人，您……好些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隐隐觉得尊神大人平时只能依附在蛇身上，大概是常年没有香火供奉，神力被削弱了吧，这会儿看他的样子好似力量增强了，却不知这种情况他们神仙一般如何形容，所以就只能当他之前是受了伤生了病，此刻用“好了”二字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尊神大人却没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不知是跟她说话，还是根本在自言自语地，“果然这点妖气还是不够啊。”
　　苏念一愣，尊神大人刚才吸入身体的碧光原来是小螳螂精的妖气？怪不得她那会儿就觉得这些碧光和上次看到的婴鬼化作的阴冷碧火不同，温暖而带着莫名的力量。
　　“尊神大人是神灵，吸取了妖气难道不会身体不适吗？”她忍不住凑上前去，好奇地打量起他的身体，也不管尊神大人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了。
　　“这点妖气算什么，想当初本神……”高傲的神灵不屑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地回头，要与这个不懂事的凡人小丫头好好说说自己曾经的辉煌事迹，没想到刚一转身，便发现这小丫头片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天不怕地不怕的神灵生生吓得后退了一步，随即便因自己竟会做出这等懦弱的举动恼怒起来，冲她吼道：“你离本神这么近做甚！”
　　苏念却瞪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周围的一切好似都在这一刻静默了下来，唯有少女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说道：“本神又不是怪物，你到底还要看多久？”
　　苏念这才眨了眨眼，一副刚刚回过神来的样子，眼神却仍旧有些迷蒙，一边还小声地说道：“尊神大人，您长得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他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语带不善地说道：“你想象中本神是何模样？”
　　苏念“唔”了半天，这才缓缓道：“我以为神仙都长得像年画上那样……”
　　听到这话，他额角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年画？所以她一直以为他不是头顶大包长得像寿公，就是满脸横肉丑得似钟馗了？
　　“臭丫头，你竟敢如此亵渎本神，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本神这就让你知道不敬神灵的后果。”
　　说罢，突然化作一股红光冲入了苏念的身体中。
　　苏念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的身体再次不受自己的控制，在山洞中狂奔起来，几个呼吸之间，便已重新跃出了瀑布。只是她们并没有往汴京城去，而是向着山顶的方向继续飞奔。
　　这一夜，苏念足足绕着这座小山来回跑了两圈，然后又一路像猿猴似的在山林间跳来荡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到自己的卧房中。
　　红光闪过，竹篮里的小蛇重新活了过来，哼了一声，便盘在竹篮里睡觉了，可怜苏念只觉浑身都快散架了，两条腿更似灌了铅似的，连挪动一步都不行。
　　她满腔悲愤，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话，再说了，就算是说错了话，也没有这么小肚鸡肠的神仙吧！
　　几乎花了半柱香的工夫，苏念才连滚带爬将自己挪到了床上，躺上去的一瞬间，简直快哭了。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请了这么一尊大神到自己家啊，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可以重来，她发誓，死也不会去那个偏院，不，连相国寺都不去了！
　　要不，改日去神婆那儿问问，有没有送神的办法？
　　苏念昏昏沉沉地想着，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待她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时，原本盘在竹篮里的小蛇立起身来，朝着她的方向冷冷一哼，重新化作人形，站到了她的床前。
　　“臭丫头，要不是看你还有些用处，本神才不轻饶你。”红衣男子恶狠狠地说道，随即屈指弹出一道红光，射入了她的额头中。
　　第二天早上，苏念直睡到林三娘进门来掀她的被子才醒。
　　当她被林三娘拽着胳膊拉起来时，才发现身体的不适竟消去了大半，只有双腿还有些许酸胀。
　　怪了，自己的身体原来这么好吗？只是睡了一觉便全都恢复了？苏念又晃了晃头，发现身体确实很轻松，又见林三娘已在发飙的边缘，赶忙起了床，和她一起下了楼。
　　屋外，又是一个艳阳天，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撒下一团光斑。小蛇慢吞吞地从角落里爬出来，在光斑里盘成一圈。
　　它抬头看了看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张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河边，一只青碧色的螳螂扑扇着翅膀，从芦苇丛中飞出，一个路过的小女孩儿看见了，忙大声地对身边的妇人说道：“娘亲你看，是织绢娘！”
　　妇人抬眼看去，并没有看见螳螂的踪影，只好低头对小女孩儿笑道：“看到织绢娘，囡儿今日会有好运气的，走，娘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小女孩儿重重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和妇人走远了。
　　她们身后的芦苇丛中，几个褐色的螵蛸静静地藏在芦花底下，等待着秋日的到来。
　　——《织绢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