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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的目标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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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山真的很大,走了这许多天也未见着温先生的影子,或者,有一点他生活过的迹象?放出去的鸽子没有飞回来过,联系断了也便断了,现下该关心的倒也不是这个。
他们快没有干粮了。
一开始的打算不过十天半个月,想了想多带了一个月的干粮防备着,不想却困在山中这么久。折鸢想了想,递了一只信鸽给贺兰婴。
既然不能传达消息,那么鸽子也就只是只鸽子了。
贺兰婴毫不客气地接过,剖了,用树条串了放上烤架。
“你上次上山用了多久找到路的?”折鸢双手托着腮,盘坐在火堆旁,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花。
那边贺兰婴听着她说话,嗅了嗅鸽子的香气,顿了顿,道:“哦,家师和温先生有故交,半路上人家来接的,所以,也就一周不到吧。”
哦,人家来接的。
折鸢有点沮丧,她该不会饿死在这山上吧……
“熟了。”
贺兰婴将烤熟的鸽子递到她嘴边,她忽然想起在帝都时,有宁远、晏祈予,还有宁逊、白朵,四个人围着火堆烤兔子,那样的画面确是温馨的,只是那会儿烤肉被左阑那家伙下了毒来引起她注意,着实破坏了气氛。
折鸢笑了笑,接过咬了一小口,又推到他嘴边。贺兰婴轻轻握了折鸢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吃起来。
进山已经两个月,干粮早早地开始紧张,近日来两人都吃得很少,只为了多撑几日。这是进山以来第一顿肉餐。两人都不推却,安静地分食着,面对饥饿,客套已显得多余。
他明明记得以前在山中还能偶尔见到些山兔、野鸟,如今怎的就不见了呢?
最近已不太遇见阵法了,想来对方是算准了我们所带的粮食不足,想生生耗下去吧?布阵自然也是要耗费精力的,如此倒是省得人家动手了。
“明日,我们去对面山头看看吧。”
折鸢躺在草地上,侧着身子背对贺兰婴。身后不远处那人闭着双眼养神,她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
过了许久,夜风里听见一声低语。
“嗯。”
梦中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为她避一些寒凉。
那人悄无声息地走开,用无声的密语招来一只白鸽,从信筒里起出一个纸卷,摊开看了。他用手指将纸卷揉碎,浅黄的纸屑在风中悄然落了尘埃。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塞回筒里,摸了摸鸽子的脑袋,放了出去。
梦醒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攀上了肩头,折鸢翻了个身,看见旁边贺兰婴的睡颜。那人沐浴在日光里,纤长的睫毛似金色的蝴蝶沉静在眼睑边缘,不禁令人遐想那样的容颜下该藏着一双怎样的眸子。
于是她也就遐想了。
她想起他平日里温柔如水的眼波,想起他做事时认真的目光,想起他眼神里掩藏得极好的疏离的凉。
她的身子忽然抖了抖,翻了个身,背朝他。
“醒了?”
贺兰婴闭着眼,伸手挡了日头,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嗯。昨天……不是说好今天去对面山头看看?”她想了想,这样应道。
半晌,贺兰婴转了个身。
“嗯。”
那人应倒是应得好听,却迟迟不见起身,待到折鸢耐心将尽,真准备强行把他拉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坐起,伸了个懒腰。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自顾自整理好了衣襟,站起身催她:“还不走?”
折鸢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方才贺兰婴坐起来的时候正好把面前准备拉他衣襟的她撞到了地上。
山后有很重的雾,雾里是错综复杂的高高低低的树,因着看不清晰,两人便走得格外小心。
“把手给我。”贺兰婴吩咐道。
折鸢也就乖乖地把手交到他手里。
山上雾气迷蒙,极易走失,如此不容易失散,更为安全一些。
树渐渐少了,雾气却更盛。山里似乎有水声,忽远忽近,若有若无,辨不清在何处。
她隐隐有些不安。
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是一团团的迷雾。她的手在贺兰婴掌中,不知有意无意,脉门被他轻轻抚过,惊得她一身冷汗。
“怎么了?”
贺兰婴正埋头地看路,生怕行差踏错,一回头间冷不防脚下一空,身体承受不住重力下引自由落体。
折鸢一怔,连忙抓紧贺兰婴的手,被他的重量一带带出了悬崖。
下落的势头止住了。
将要落下的一瞬,折鸢用脚尖勾住了崖壁,整个人倒挂在山崖上,而贺兰婴借着她的腕力悬在半空。
贺兰婴突然笑了笑。
她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时间关心这个,只小心地观察周围的事物。
“折鸢,我知道你给我下蛊。”
她愣了愣,随即恢复平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把剑交还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沉默。那时借用了他的剑确实是为了破阵,而破阵后打算还给他时,想到彼此敌我不明,总要留点后路,一时起意在剑上加了点料,当然,对他的正常活动不会有影响,她还不至于做出无缘无故害人的事。
“那你为什么……”
“方才,你拉住我的时候,我才敢肯定你给我下的是双生蛊。折鸢,这蛊虽然控制了我,却也绑住了你自己。”
你错了。
折鸢温顺地笑了笑,紧了紧手指。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上山吗?你说是寻人,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一到平临就遇见你,恰好你也要来此,还支开我的护卫,甚至自己身边也不带一兵一卒,连那个孩子都丢下了。不,我不信,你的人其实就跟在后面,对不对?你的目标是我。”
贺兰婴不否认,他笑了笑,松开了手,脱离折鸢的掌握。
折鸢大惊,伸手一捞扑了个空,冷不防脚尖离开了崖壁,随之下落。
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她闭上眼,不愿去想,任耳边风声喧嚣。
一只手捞住她,手的主人柔声道:“你放心,我还不想死。”那只手恰住她的脉门,将她拉进山洞里。
她这才发现山崖下竟是一帘瀑布,而瀑布后是一处浑然天成的山洞,山洞边缘有一棵歪斜的古树,树干上有一个不深不浅的印子,想必这就是刚刚贺兰婴掉下来时借以稳住身形的支撑点了。
贺兰婴拉着她坐下,开始调理气息,手却不曾放开她的门脉。
只要他一指下去,她的武功就废了。
“你打算这样抓着我的手多久?”
没有回应。
她盯了他半晌,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睡着了?
是了,他睡着了。饶是如此,他仍不肯放松,死死控制着她的经脉。她叹了口气,弓起膝盖,把头耷拉在膝盖上休息。
耳边瀑布一泻千里流水空灵,不知道何处吹来的风凉了时光,扑了满面青草香。
她堕入梦魇。
无名山下的小村庄,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他们平凡的小日子。
转眼已是暮春。
农夫干完农活,背了锄头准备归家。汗水滴滴答答落在田间的小道上,在午后的夕阳下蒸发,渐渐失去踪迹。
路上的农人们碰了面,随意地唠嗑几句家常,讲讲天气,讲讲农活,再讲讲家里的妇孺老人。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一个瓜棚子下,有人扶了扶斗笠,手里抓了一块西瓜漫不经心地吃着。因是暮春时节,西瓜还未生得好,果肉上浅浅的红看来并不令人很有食欲。他随意地吃完,放了一锭碎银子在桌上,起身走人。几个随从也很快跟上他的步伐,如他一般沉默着。
他将斗笠拉低了低,低着头向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撞上一个人。
那个人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他。那张脸似一朵淡漠的花,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微微张了张嘴。
左阑记得这个人。
“晏相。”
晏祈予怔了怔,问道:“你是?”
“晏相可是来寻姑娘的?”他不答反问。
晏祈予若有所悟。他“嗯”了一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远处的青山。三个月前,平临这边的消息就断了。一开始他觉得没什么,到后来渐渐觉得不对劲,就派了两批人出来打探,然而终究是没有消息。最后宁远实在是不放心,就把他也赶出了帝都。
宁远说,他擅自同意折鸢出来,就该对折鸢的失踪负责。
于是他也就出来了。
他也不是不担心折鸢,怎么说她也曾救过他一次,他自认为是亏欠了她的。只是近来宁远的身子渐渐地不好了,他怕他这一出来便是永诀,如若他离去,自己又不在朝堂,他用了一生守护的江山该如何呢?又或者,朝中某些人知道了他的状况,意图不轨,他该怎么办呢?这也是当初为什么让折鸢一个人去,而不让旁人跟随的原因。
“可有线索?”左阑继续问道。
晏祈予摇摇头。
他真想自己跑进山里去寻,可他不能。
左阑叹口气,带了人离开,留晏祈予一人在村口伫立。
断崖之下,云霓之间。
四人像爬山虎似的扒在崖壁上,小心的向下挪动。
“听风,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说话的是贺兰婴的护卫问月,落崖那日贺兰婴迟迟不肯离开便是为了等听风和问月跟上来。听风眼力极佳,善于在迷雾中辨路,而问月有驭兽之能,虽然这山上还没看见什么兽能让她驭上一驭,调教只自养的老鹰探探路还是可以的。
“到了。”
那声音很清淡,那人的性子也很清淡。
问月就着听风的手落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嫌弃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听风却不以为然,自取了水壶替她洗了手,才开始整理自己。问月笑了笑,眸光如水地望着他,而他整理完自转了身观察周围地形去了。
折鸢跳到平台上,并不先整理仪容,而是先摊开手检查了一番。里面是一株小小的药草,很不起眼,但她却一眼望见了。那天在洞里睡得很沉,醒来时一抬头看见洞顶有几行字,她默默地念了几遍,恍然大悟。后来贺兰婴叫她名字,她才恍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贺兰婴的控制,而不远处站着听风问月两人。下崖时,她发现了瀑布下的这棵草,惊喜地攀过去采,险些落了崖,还好贺兰婴及时发现用一根藤条拉住了她的腰,她才重新附着到崖壁上。
这是古书上记载的蚀毒草,于解决宁远的毒症有大用。
她笑了笑,小心将药草收好,才跑到附近的小池塘边照了照自己。水中的倒影里她看见自己的脸上蹭了灰,发丝袍角上沾着一些细碎的叶子,看起来与那些揉皱了的叶片一般很有几分狼狈。她弯下腰,掬了一捧水清洗自己的面容,尘埃尽去,现出清丽的眉眼。
贺兰婴走到她身侧,蹲在池边清洗。
折鸢往旁边挪了挪。
贺兰婴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小动作,双手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波纹穿过他的指间,衍射出新的波纹。
“折鸢,你可知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无非是想通过我得到什么。”
那人干笑了一声,站起身。
“你说的不错。”
折鸢凝视着水面,水中一条鲤鱼自由地游动着。她伸手摸了一枚暗器,顿了顿,又放了回去。
她笑了笑,眼中有黯然之色。
正待起身,一柄飞刀从她脸侧飞过,精准地刺入鱼腹。
折鸢震惊地转过头,看见身后问月娇俏的笑靥,她听见问月欢喜道:“今晚我们有肉吃啦。”从问月的姿势可以看出,刚刚那柄刀是属于她的。如果方才有一丝偏差,伤的可能就不止是一条鱼那么简单了。
她有些生气。
问月勾了勾手中的丝线,丝线连着飞刀的尾部,那条鲤鱼随着飞刀离开池塘,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硬生生摔在地上。
她觉得那条鱼可能有些疼。不,它已经死了,不会再感觉到世间的伤痛了。
原来所有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她放开紧握的手,起身走到火堆边坐下,看着他们烤鱼。贺兰婴在她身侧,偏头望着她许久,她始终没有发觉。
烤鱼的香气渐渐散开,在她闻来有些刺鼻。
她随意嚼了点干粮便走开了,一个人走到池塘边,晃了晃,倒了进去。
一个影子从她脑中一闪而过。
“师姐。”
小鲤。
水有些凉,激得她渐渐清醒起来。
活着本就不容易,既然努力活到了现在,再苦再累,也不能就此了却。何况……宁远、小鲤,都在等她。
“噗通——”
有落水之声自耳边响起,那人探入水中,一把抓住她的后襟,将她拖出池塘。她任由他将她放在地上,冰凉的池水从她的发尾、衣袂流泻下来,湿了池边的草叶。
贺兰婴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她缩了缩,低头望着池水,眼神却越发沉静。
贺兰婴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从身后环住她。他听见她在低低地说着什么,于是斜了斜身子凑上前去听。
“我……想回去了。”
那声音听来柔弱,旁人听了不免生出几分怜惜。
但他没有。
因为她从自己的腋下将一柄匕首穿过他为她披上的外衣顶上了他的心口,相距不过分毫。
两人的姿势看起来甚是亲昵。她角度拿捏得很准,借着贺兰婴的身形挡住了那柄匕首,以致于不远处的问月和听风也不曾发现异样,只走得更远了一些给他们留下二人空间。
“有句诗说什么来着?哦,‘昼听笙歌夜醉眠,若非月下即花前’。听风,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扰了公子的好事。”问月挽了听风的手跑开,听风觉得有些不妥,但仍由着她去了。
折鸢无声地笑了笑,那笑看着有些虚弱,又有些决绝。
贺兰婴看着她的侧脸,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他不曾有的温柔。他笑了笑,覆上了她的背。
折鸢的手晃了晃,匕首落在草间,直挺挺地插在地里。
她的脸一时煞白。
身后有一点点潮,轻轻黏着在她后背上,有点热,有点凉。
“为什么……”
他笑了笑,将头搭在她肩上,呼吸一起一伏地抚过她的脖颈。如此她白得不似人样的脸又染上了几分血色。
“刚才……我忽然觉得……我可能有几分喜欢你了。你……信不信?”
四下都安静了,只有夜风还在吹拂着。
良久,她听到那人说:
“自然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