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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辰宿其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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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啊?”胖小子从报仇雪耻的忙碌中拨冗抬了抬眼,嘀咕道。
然而他只睨了一眼,便嘀不出声了。身旁也有眼尖的认出了来人,骇然道:“这、这不是……”
来人阴沉着一张脸,越走越近了。待看清了这方的情形,面上的寒霜更是愈发森冷。胖小子还在负隅顽抗,越抹越黑地解释:“温少爷,那个什么,我们闹着玩儿的,不是、不是……”
“闹着玩儿?”被唤作“温少爷”的少年反瞟了他一眼,“你们这是打算闹出人命吗?”
胖小子见情势不对,两条腿已在颤巍巍地打抖,正犹豫着要不要就此跑路。正发抖间,面前忽然闪过一道寒光,剑气暴涨,没等他看清拔剑的动作,便已四平八稳地重归回鞘内,仿佛先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个眼花的错觉。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两道细细的血线自经脉内缓缓流淌而出。执剑的少年正居高临下,肃立一旁,公事公办般决然道:“今日废你两条腿,从此后不得踏足武道一途,已是我手下留情。”
又抬起眸子,杀鸡儆猴般冷冷望向四周呆立着的人群:“寒苍门教你们武艺,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做这等心术不正的龌龊事。”
先前耀武扬威的一众顿时怂成了一窝草包,大气也不敢吭,只捣米似的点头,边点头边拖沓地蹭着碎步,见执剑之人并无异议,便跟从鬼门关刚捡回一条命一样,脚底抹油地溜了。连最末的胖小子也丝毫不敢懈怠,不管不顾腿伤,以保命为上,连滚带爬地跟着逃了。
头顶黑压压的人群终于如鸟兽般轰然散去,林鸾吃力地睁开眼,口中溢出一丝忍痛的呻/吟,一抬头,正对上来人负剑而立的身影。
束发成冠,一身玄衣,面容尚带着少年人的金贵稚气,身量却已隐隐现出松柏似的颀长挺拔,光是站在那里,就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魄力,自成一派,器宇轩昂。
林鸾呼吸倏地一滞,只觉得像是白日做梦似的,顿时连眼都忘了眨,就这么眼睁睁注视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弯下身/来,缓缓朝自己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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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林鸾一边回忆,一边诉说。说到口干舌燥处,难免顿下话音,浅啜了一口杯盏中的茶水,半眯着眼,仿佛在回味一道历久弥新的醇香。
温敬垣一手支着下巴,侧过头,聚精会神的望着他,显然也被这段往事所深深吸引。在他喝茶的空隙,摇头无奈道:“我小时候,还真是……”
林鸾斜了斜眼睛:“真是如何?”
温敬垣自嘲般评判道:“莽撞又率直。”
林鸾嘴角噙着一点笑:“不光如此。”
他把玩着手中杯盏的边沿,继续给他讲述后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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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鸾刚经历了一场抵死劫难,又目睹了一段血光之灾,两重冲击之下,脑子显然不太好使,反应比寻常都要慢上半拍。
看到那手,竟然愣在那,没敢握。
而温敬垣仿佛也没多大信心,见林鸾犹豫,面上也显出了一点紧张的神色。悬在半空的五指微微蜷起,作势想收。
林鸾这回终于没再拂人面子,不假思索一把握住了温敬垣的手,怯生生地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多谢。”
温敬垣一使巧劲,将他从冰凉的地面上拉起来。听到他道谢,不由咧嘴一笑,笑出了一方缺了口的漏风牙。
他这才想起自己前些天刚掉了颗牙齿,至今才冒出了个尖尖,十分不美观且丢人,赶紧矜持地抿住了嘴,绷起一条不苟言笑的直线。
一边板着张生人勿进的脸,一边拿余光偷偷打量着林鸾的反应,生怕他看到了拿自己说笑。
却见林鸾低着头,正倒抽着冷气,捧着脸,揉着自己眼眶边一环肿胀的淤伤。
他其实看到了温敬垣的糗态,然而实在是没什么闲心余力去揭穿。只因为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先前挨打的时候还憋着口怒气,硬生生抛却了身体的苦楚。如今尘埃落定了,这隐而未发的后劲便涌上来,一阵阵直钻心底的疼,似挽满到了极致的弓弦,飘摇在一触即发的边沿。
温敬垣这才想起他的一身伤口还未处理,赶紧收起了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孔雀私心,将他半拖半抱地扶向一侧石椅之上。看着他一张血污与淤青交错的脸,心情竟比自己生病还要来的紧张:“你,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叫大夫来……”
又手忙脚乱地从袖口掏出一方巾帕,无不谨慎地给他轻轻拭去面上血渍:“是我来晚了……你忍着点疼,忍不住就咬我。”
林鸾呆呆地望着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温敬垣以为自己做的哪里不妥当,手中动作僵硬地一顿,不知往哪里搁才好。
林鸾像是被人陡然触动了哪道心弦似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落在地上,洇开错落的深色。
怎么止,也止不住。
他方才还在逞凶斗勇地喊打喊杀,此刻却全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连向来注重的“面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也统统被泪水冲散地灰飞烟灭,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把这十三年来的委屈都一气哭个干净。
等哭完了,他便又是那个他,水火不侵,风雨不折,卑微却又顽强地生长着。
温敬垣最见不得人哭,一来心疼,二来容易感同身受。他徒然地伸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林鸾的背,笨拙却又诚挚地安慰道:“你、你别难过了。”
他一安慰,林鸾却哭的更凶了。他想起了许许多多曾以为不会挂怀的事,那些事像是被他强行镇压而下的困兽,冲破囚笼,张开讥笑的口地向他反噬而来,每一件,都在嘲讽着他的不幸,他的懦弱,风木含悲,漂蓬断梗。
亲生父母尚能抛却他,同道子弟尚能欺辱他,而身旁素不相识、又出身高门的少年,却能帮他至此。
他实在不能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想破脑袋也不能泰然处之。
林鸾把头深深埋进掌间,耸着肩膀,发出几近绝望的哭腔。
温敬垣见自己的安慰不得奏效,愈发难过,悲伤的情绪似会感染,连带着他眼根子也逐渐发起了酸。
他想起自己来外院的理由,是为了看看岳麓山上葳蕤的花草,好遣散自己无处积垒的愁情。
他方才见过他的父亲,那个权势泼天,又八面玲珑的男子。年岁未过不惑,却已苍老的如同一段枯槁。
从内而外,从里及表的苍老。
他听见门中大夫的耳语,似是说那人“阴德有亏,命不久矣”。
耳边是压抑而断续的哭声,温敬垣望着天边飞掠而过的鸿雁,忽地闭了闭眼,两颗豆大的泪珠齐刷刷地落了下来,和先前地上的那摊水渍混作一团,转瞬即逝,不分彼此。
他们相依相偎地拥坐在夕阳下的石椅之上,背靠着连绵不老的青山,面对着广阔无垠的碧霄,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同无忧无虑的年岁做着残忍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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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重提,林鸾故意把“缺牙”那段念得格外清脆响亮,给温敬垣新算上了一笔相隔十二载的陈年旧账。
温敬垣偏了偏头,无颜认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事没什么好笑。”
林鸾侧了侧头,执拗地让自己落进他的视线:“没笑你。只是觉得,那时候你……可爱的很。”
温敬垣显然对于“可爱”这个词感到十分别扭,和自身联系到一起后更是无不惊悚:“从何说起。”
林鸾一搁杯盏,漫声道:“你且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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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后,林鸾和温敬垣便算是相识了。
最初知道温敬垣的身份是“掌门之子”之时,林鸾是有些诧异乃至于畏惧的。他只猜想过这少年约莫是个有血亲的内门弟子,却没想到他的身份可以尊贵至此,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然而温敬垣确实没甩他什么架子,甚至在林鸾表现出惊诧的同时还微微皱了皱眉,似是很不喜欢别人和他拉开距离似的。林鸾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矫情之人,见温敬垣不介意,也就从善如流地消受了他的恩义,只在心底默默叹了声“无以为报”。
从那以后,二人便时常约定着在那方石椅边碰头,搭做了对玩伴。温敬垣在内院大概过的也挺寂寞,每天林鸾到时便见他已早早等候在了那处。随心所欲的交谈间,林鸾听他讲述了很多故事——故乡的塞外孤烟,江陵的武林盟会,江南的十里烟波,长安的皇城巍峨……林林总总,天外有天,是他不曾领略,却又为之动容的另一番世界。
不过,最让林鸾咋舌的还是另外一桩事,关乎温敬垣的年龄。
那人看着剑法精绝,沉着冷静,年纪居然才堪堪过了十一。比之自己,还要小上两岁。
而两人并肩而立时,温敬垣竟还要比他高上半个头。
林鸾不服气地撇撇嘴:“叫哥哥!”
温敬垣从高处睨了他一眼,弯起一抹洋洋自得的欠揍微笑。笑得林鸾心头直发痒,一双手不安分地扯上了他肥嘟嘟的脸皮,左右揉捏。
温敬垣也不甘示弱的回击过去,二人顿时战作了难舍难分的一团。
总角晏晏,两小无嫌。一地嬉笑打闹之声,回荡在空旷而又悠远的山林之中。
结果落败的自是林鸾。
他向后仰倒在柔软的草地之上,笑的前仰后合,蜷身躲避着温敬垣意图挠他痒肉的双手,不住讨饶道:“别玩儿了……你会功夫,耍赖皮,有意思吗!”
温敬垣大言不惭:“有意思得很。”
林鸾一翻身逃出他魔爪:“厚脸皮!”
温敬垣一本正经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我又不犯禁,学武至少点派上用处吧。”
林鸾昂起下巴,反问道:“你不是要为民除害么,你不是要保家卫国么?都是谁说的,这么快就忘啦。”
温敬垣眼见扯谎被戳穿,脸上一红。
林鸾挑眉:“嗯?温大侠?”
温敬垣清了清嗓子,又倔道:“为民除害要,保家卫国也要……这两个有些难度,一时还做不太成,但以后一定能做到。至于耍赖皮么……我也只和你耍!怎么就不能算大侠!”
林鸾这回却没再和他开玩笑,而是擒住了他悬于半空中的手,一字一句道:“好,我等你。”
又伸出小指,笑眯眯道:“拉钩上吊。”
温敬垣回钩过去,稚嫩而严肃的面庞上写满了属于少年人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