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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辰宿其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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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鸾办事向来勤快,一不做二不休,决定了便开工。第二天一早,便挽着裤腿径自跑去了后院,除草松土浇水灌溉,一气呵成轻车熟路。末了又跟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觅来了一撮籽种,往土上一洒一盖,就此大功告成。
从这以后,林鸾算是找到了个自得其乐的寄托,每天雷打不动秉行着他拈花惹草的民生大计。散了晚宴便准时去老地方赴约,找温敬垣偷师习剑,偶尔还能和他过上两招。
自那日月下闲谈起,温敬垣对他似乎是格外的黏,并且对于林鸾随口提及的“十二年前”之事产生了近乎执念的兴趣。在习剑之时,总想见缝插针地探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昔年旧忆,不弄清来龙去脉便不松口。
然而往事不堪回首,说多了就容易勾起心魔。林鸾本不想提,却禁不住他恳求再三软磨硬泡,一声叹息,终究是无计可施地败下了阵来。
“行吧……”林鸾掸了掸袖上的尘土,软声道:“好歹先寻个地方坐下来,我慢慢和你讲。”
“也是。”温敬垣见他同意,目光一亮,将手中长剑按回鞘内,忙不迭回身引路,“就去我屋里坐会儿吧。”
林鸾行在温敬垣身后,望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惊奇道:我先前怎么没发觉到他还挺恋旧?
屋内火炉上正醅着壶温茶,发出轻声的沸响,摇曳开一室暖意融融。林鸾侧身坐上一旁竹塌,从温敬垣手中接过新沏的茶盏,低头望向盏面茗花浮沫,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十二年前,朔靖二年。
那时匈奴南下的铁蹄才刚刚撤回北疆,天下纷飞颠连的战火才堪堪平定。外患眈眈,而内忧未绝。新帝继任鸿基,但年岁尚幼,无力把控大权、肃清朝纲,似是过江的泥菩萨般自身难保。朝中更不乏心怀鬼胎之人趁机结党营私、招权纳贿,庙堂上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乌烟瘴气。
多年征战之下,国库空虚,贸易凋敝。又逢天不降霖,连月干旱,拨济的赈灾款项经由沿途大小官吏盘查克扣,久久不发,迟迟未落。致使寰区间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就连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惨案亦不少有。街头巷尾,放眼望去随处可见被家人遗弃的嚎哭小儿。
而林鸾亦身在其列。
那时林鸾十二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心智尚显幼稚蒙昧,却也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他父亲去世的早,惟留下她娘一个小寡妇独自拉扯一家四口。顶头上一个兄长已能下田锄秧做工,独当一面;底下的一个弟弟还尚在襁褓之中,牙牙学语。唯独他还停留在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偏偏能费口粮的饭桶年纪,确实是个除了碍眼之外一无所长的负累。
自身难保的厄难当头下,人和人的缘分其实非常浅薄。对于被遗弃的命运,林鸾并没有展现出多少意外,而是坦然屈从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偶尔难以免俗地心生出一点怨怼,便看看身边无数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少年。纵有不甘,也就很快随波逐流地消逝而去了。
世事莫测,别无他法,多数时候只能听从天定,由不得自己选择。对于生活,林鸾向来是怀着一点感激的。与那么多沦为果腹之餐的孩童相比,他已经足够幸运。
事实上,哪怕是与众多和他一样流落街头的孩童相比,他也是幸运的。
颠沛流离的苦命生涯并没有持续多久,三个月后,在一座废弃的破庙内,他遇见了下山采买杂物的义父,武林第一大派寒苍门的外门弟子。
音容笑貌,言犹在耳,却成了他日后,最为惊心吊胆的梦魇之一。
然而彼时年幼的他,涉世未深,单纯无知,尚且不能预知到那么多离奇曲折的后事。他只知道,素昧平生的义父,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福祉,将他从水深火热中救出,将他带上了岳麓。从此后,挥别了命悬一线的往事,见到了一番未敢想望过的天地,过上了居有定所的生活,也遇到了一个……十二年来为之念念不忘的人。
那时的寒苍门,财力亦不如现今这般阔绰而富庶。外门弟子的生活,过得大都拮据,日常饭食也颇为简陋,更时常偷工减料,缺斤少两。众人对此不乏微词,而林鸾却从未生过怨言。再乏味的清淡寡水,与从前流浪时所吃的草根地皮相比,也要强上百倍。
只要一点善意,便能让他心满意足。
义父在门中地位并不太高,说白了也就是个打下手的零散帮工,佯挂了个“寒苍门生”的虚名,听着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又要时常下山,置办琐事,满打满算能顾上林鸾的时间也没有多少,大多时候都放任他一人在山上摸爬滚打。林鸾年纪虽小,却展现出了过人的懂事,不敢给义父多添麻烦,平日里总是抢着替他分担杂活。也不像外院里年纪相仿的孩子那样,成群结队地出去野,闲下来了就一个人闷在屋里,静静地翻阅一些有关药草的古籍。若义父下山晚归了,还要赶早帮他抢一份伙食,放回温水里,细细地焐着,不让热气散去。
林鸾在用一颗珍惜到近乎虔诚的心,来对待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
然而人心一事,向来不能用“以己度人”那套来揣测。林鸾向来自问待人无愧于心,可惜就是这副安静而温顺的样子,放到别人眼里便成了格外好捏的软柿子。
那日傍晚,义父照旧未归,林鸾正如往常一般揣着份例往回赶,半途忽然被四五个人团团围住,正是外院里那伙拉帮结派的半大孩子。
为首的胖小子朝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哟,倒是个生面孔……”
林鸾掩紧了衣襟,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
“这么香,藏着什么呢。”胖小子往前凑近了一步,吸了吸鼻子,“有什么好东西不孝敬我们一份,懂不懂规矩。”
说罢,也不真听他解释,一使眼色,周围人哄上来便抢。
“不行,这是留给……”
慌忙中,林鸾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反抗,但很快便被汹汹的人声压了下去。三拳难敌四手,哪怕反抗也无济于事,林鸾在从前流浪时便已摸熟了这个道理,不想白白挨顿打,更不想多和人惹是生非,生怕回头义父知道了和他一起心烦,干脆认命地把手中油纸包交了出去。
“挺识相的。”胖小子翻拣着油纸包中的食物,拿手背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一群人如刚收完岁贡的地痞无赖,笑嚷着推搡走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人和鸟畜也没什么分别。十三四岁正是少年抽条的时候,对食物的渴望格外热切,外院菜食那一点喂鸡的分量真不够人塞牙缝——且不说那帮打劫之人是不是真饿,有没有这个贼心,只光凭这份横行霸道的贼胆,背后也绝对是有什么长辈撑腰授意的。
恃强凌弱,自古有之。而强者尚且会自恃着身份,端着清高的架子,不愿轻易和人明面上撕破脸皮;反倒越是弱者,越是百无忌惮,越是喜欢从比自己更为弱小人的身上,来榨取一点稀薄的存在感,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证明他们本身的实力,也是能和“强”沾上一点杳隔十万八千里的边似的。
那天晚上,义父回来后,也曾随口问起过这事,林鸾只随口扯了个谎,以“去晚了,院里分发完了”为由,胡乱搪塞过去了。义父没疑心,也没追究,但那帮抢食的小子,却跟吃定了林鸾是个好捏巴的主似的,从此阴魂不散地缠上他了,隔三差五就要行趁火打劫之事。林鸾一开始确实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找了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自己先去院里领一份口粮,上缴给他们之后再以捎带为名帮义父留上一份。反正自己向来胃口小,少吃一顿晚饭也无伤大雅。
然而再好的耐心,再温和的脾气,也经不住他们一而再再而三,乃至于得寸进尺的无理进犯。在胖小子把抢饭的歪算盘打到他义父头上那份之后,林鸾终于忍不住,沉积已久的怨气如一把邪火蹭蹭地烧上了脑门,猛地冲回灶头边,抄出一把生了锈的杀猪刀便往那人身上招呼过去。
这一下结结实实,使上了十成十的气力,林鸾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只觉得眼前的景色都变得麻木,那一个个立着的身影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团团会跑会跳的靶子,连下手的动作都渐渐不受自己控制,只知道要不停的挥下去,要给新仇旧恨找一个冤有头债有主的宣泄之口……愈演愈烈,不死不休。
然而那刀口本就迟钝,林鸾全身的气力其实也很绵薄。带头的胖小子一声惨叫,愣坐在地,一瞬间有些认不得面前的少年了,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低眉顺眼的,应该是唯唯诺诺的……胖小子一摸肩头的鲜血,忽然又清醒了,管你是谁!他猛地呸了一口,恶狠狠地一招手,先前正准备见风使舵的同伴顿时蜂拥而上,将林鸾摁倒在地,掐着他的皮肉,制着他的身形。
手中紧握的刀柄被硬生生拽走,纷乱密杂的拳脚如雨点般落在林鸾身上。这是一场毫不势均力敌的鏖战,而将胜方也没从中捞到什么便宜。林鸾像是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急火攻心之下什么都做的出,戳眼窝、抠人中、咬腿肉,无所不尽其用。一张单薄的骨肉之躯,竟在这急于求生的存亡关头爆发出了惊人的张力。
反抗逐渐疲软,呼吸逐渐粗重,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下沉,濒将奄奄一息的时刻,林鸾忽然听见了一道清越的声音,如惊雷划破长空般直直击在他心底: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