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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鹤唳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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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敬垣边拉勾,便挠了挠脑袋,思索了片刻,道:“你要是想学剑,我倒是可以教你。等你学会了,就不能说我耍赖皮啦。”
林鸾对刀光剑影向来兴趣缺缺:“不学了吧……”
温敬垣眼神暗了暗:“真的不学?”
又自顾自喋喋不休道:“现在世道这么危险,没有剑法很难防身的。而且你长得这么瘦,多练练武也能对身体好些啊……”
林鸾失笑:“知道啦知道啦,我跟你学就是。”
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不就是想威逼利诱哄自己答应。
温敬垣的眼中终于放出了亮光:“行!那明天就开始吧,就在这老地方!”
其实他当时的剑法也未至如今这般巅峰造极,不过是刚刚摸到了个诀窍,很多招式还练的稀松二五眼。然而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比想得到林鸾的赞许,想让他看到自己舞剑时的风光傲骨。这感觉不像出于什么争强好胜,倒好像是在刻意显摆似的,似乎还有点更朦胧的意思,然而他却没有往那处再去深切追究。
温敬垣和他定下了盟约,只觉得心满意足,但犹自不够。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脂白色的玉佩,郑重地交付到林鸾手里。
阳光折射着玉佩通身细碎的光影,倒映在林鸾漆黑如幕的眼底。他小心地接过:“这是……”
温敬垣把头凑过去,指了指佩面的麒麟纹案,道:“自由出入内堂的号令。”
林鸾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我……”
温敬垣点了点头,微笑着柔声道:
“以后你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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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鸾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茶不醉人,人却已自醉了,连说话也掌不住分寸轻重:“你说,是不是可爱的很?”
“倒也是了。”温敬垣无声地嗫嚅了嘴唇,对回忆中的自己感到既新奇又熟悉,哂笑了一下,“如此说来,这便是先前在江陵时,你给我看的那枚玉佩的来历。”
林鸾凝了凝眸:“没错。”
温敬垣似有所感地叹了一声,像是一道臣服于宿命的惋惜,又像是一道欲盖弥彰的无力辩白:“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林鸾清亮的眸光逐渐暗淡下去,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冰冷,很快又转回了惯常的融融笑意:“是啊,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炉上一壶沸水,咕嘟咕嘟地烧见了底。林鸾抬手把火扇灭了,走出门去,在井边打了壶新湃的凉水,折回屋续上。一进门,正好看见温敬垣斜靠在竹编的软塌之上,单手支着头,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眉心拧着褶皱,发出均匀却不沉稳的呼吸声,向来坚毅的面容上漏出了一点难能一遇的疲倦。
林鸾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悄声道:“温敬垣。”
被唤着大名的人纹丝不动,看着约莫是睡着了。
林鸾白了白眼,腹诽道:怎么跟马似的,随时随地都能打起呼噜来。
他本想拔腿离去,留温敬垣一人清净自在,却没抵过心底一点恻隐作祟,只好苦笑着摇摇头,从里屋拿来一床被子,给他小心地盖上。
他坐在塌边,注视着温敬垣的睡颜,只觉得半分步子也不想挪开,像是被无形的枷楔钉了在原地一样,丢盔卸甲,不战自败。
他的心忽然如鼓梆般狂跳起来,魔怔似的,一口气从四肢百骸升腾而上,提到喉头,不上不下地吊着,如起狂风的青萍之末般驱策着他,再多一点,再靠近一点,就足以如决堤般冲溃理智的颓垣。
鬼使神差一样,他俯下身子,哆哆嗦嗦地凑近了他的唇,想就这么放任自流地吻下去,不管不顾地,任那日征月迈了十二年的碧海青天,奔流回最初的,不变的原点。
他一边告诫着自己,乘人之危,强人所难是不对的,是卑鄙的;一边说服着自己,时不我待,有花堪折,何况只那么蜻蜓点水的一下,不伤筋,不动骨,等他醒来,同样不会记得,从此后,依旧各走各路,了无牵扯。
错过太多,剩下的光阴已经却不多。传闻都说,抱憾而终之人,来生都只能化作囿于执念的荒魂,走不过黄泉,渡不过忘川,要带着怨气飘荡于人世间,看着繁华落幕,看着百代更迭。要循着所念之人的足迹,看他欢声笑语,看他困苦颠连,最后看他生老病死,却永远隔着阴阳之界,只能远观,不可触碰。赎不回心愿,便不得再入轮回。
林鸾突兀地笑了一下,离他凑得更近,温热的鼻息彼此纠缠着,近得连他唇上细密的纹路都看的一清二楚。
若真有来世,还是不要有什么纠缠了吧。
他紧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吻上,却忽然抽起了一个激灵,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蓦地缩回了身子。
算了。
林鸾有些怆然地摇摇头。
既不是你情我愿,又何必强求呢。
他这么想着,一颗呼之欲出的心便顺从了下来,喉结一滚,就被吞回了肚子里去,海阔天空般猛地释然了。
但若真有来世……红尘滚滚,人海茫茫,纵入轮回,翻天彻地却再记不得一个他,未免也太过寂寞。
林鸾晃悠悠地站起身,替他掖好被角,再不敢多呆一秒,朝向苑外落荒而逃。
仓皇而去的林鸾并不知道,在他离开的瞬间,塌上之人紧闭的眼眸倏然睁开,一扫先前的倦意,清明的目光凝视着他的背影,盛满了带着难懂的幽深与晦涩。
吵醒温敬垣的其实不是林鸾的动作,他起初的沉睡也并不是一场虚情假意的伪装。
他只是……做了一个冗长而奇异的梦。
梦里,他想起了很多有关过去的事。林鸾先前娓娓的述说,像是一只春风化雨的手,牵引着他循向来路,如观走马般一路狂奔而去。扁平的文字化作了一幕幕鲜活跳动的画面,风驰电掣地回放,跃然于他的脑海。在梦里,他似乎寻到了一把遗失已久的锁钥,掀开了贮藏回忆的箱匣一角,连同那些散落天涯的往事,打了一个真真切切的照面。
梦到最后,梦的内容却逐渐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依旧是十二年前如茵的草地,依旧是十二年前嬉笑打闹的少年。他将林鸾扑在地上,压在身下。周围的绿草忽然越生越广,似泛波的涟漪般一层层朝向广袤的天际蔓延而去,落下如雪烬般纷飞的柔软草屑,落在身下人如白玉般剔透的脸颊,肩头,以及胸膛之上。
一眨眼,斗转星移。竹马之交的少年转瞬出落成了几近而立的青年,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器宇轩昂。他依旧顺从地躺在他身下,面容纯良而无害,唯独那张无瑕的脸上多了颗闪烁的朱砂泪痣。
天空中悠然飘下了一片碧绿的细叶,遮盖住了那方灼人的赤红所在。温敬垣忽然觉得少了什么,急切地俯下身,亲吻上了那片落叶,亲吻上了他冰冷的脸,将落叶研磨成辗转的汁墨,在他丝绡般滑净的脸上轻轻舔开,描眉似的,缓缓舔过他薄凉的眼皮,伸出温软的舌,在眼尾牵起一个上扬的弧度,重重一勾,露出底下那颗原原本本的碧血丹心。
温敬垣在这时猛然醒转,正对上林鸾一双紧闭的眼,和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旖旎的梦境和残酷的现实,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奇妙地交汇成了一点,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重新闭上眼,不去吻上那方唾手可得,而又魂牵梦绕的唇。他迫使自己不急不躁,徐徐图之,以一种守株待兔的方式,去等候林鸾接下来的所作所为。
结果自然有些令他失望。
高涨的心情渐次落空,却留下茫茫一大片值得回味的余地。温敬垣卧在塌上,翻拣着失而复得的宝贵回忆,将那场未完的绮梦延续下去,一边机关算尽,一边纵情地抚慰着自己。
他想要的,就必须得到。
至于林鸾的想法,他并不想去绞尽脑汁的深究。
因为他作出的决定,从不会由于别人的想法改变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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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林鸾早在昨晚入睡时便已料到了现今的结局——癔症复生,心力交瘁,通宵达旦不得安宁,几乎没捞着片刻能好好上合过眼。
于是他干脆没再缠绵于床榻,和梦魇做着无畏的斗争,而是起了个大早,打着连天的呵欠,揉着两弯乌黑的眼圈,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在春寒料峭的晨风里拖着绵软的步履,摇摇晃晃地摸去了苑后的苗圃。
走至井边,甫一站定,林鸾望着圃中正迎风抽着新芽的花草,长长地松下了一口气。
那苗圃中种的不是别的,正是能抑他心魔的入药奇花,曼陀罗。
昨晚癔症复发,为平缓心绪,迷乱中他又服下了半盒丸药。屈指算来,自魔教潜逃时带出的丸药如今已所剩无几,捉襟见肘,若不及时增补,恐怕撑不到这个秋天便要弹尽粮绝。
幸好,依如今圃中苗草的茁茁长势,还能容他多苟延残喘上些许时光。
这也多亏了温敬垣,给他开辟了这一片隐秘的沃土,省去了他许多烦扰忧愁——林鸾想到此处,不由又心虚了几分。
北苑乃是寒苍门掌门处所,布守森严,闲杂人等未有调令不得私自入内。而温敬垣虽则在武学一途无所不晓,对于药石草木确是彻头彻尾一窍不通。否则林鸾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张旗鼓地种这引人猜疑的邪门奇花。
但林鸾也没真愚钝到只在此地种一种花草的地步,除却能解燃眉之急的曼陀罗外,他还在四周额外种了几簇根繁叶茂的寻常植株,以便掩人耳目,蒙混过关。
两厢完备之下,自是万无一失。
林鸾像是一个在点将台前巡视兵马的君王,望着满圃的生机勃发,欣慰地点了点头,衣袂飘飘地折回屋内,寻思着能不能再摸索出一个回笼觉好睡。
此后十日,风平浪静。似那日傍晚般的失控侥幸未再重演,每天依旧是按部就班地,踩着平稳的点,过着乏味却又安逸的生活。除了服药时须得精打细算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忧无虑了。
然而林鸾恐怕是长了身唯恐天下不乱的反骨,可以在惨淡而糟心的年月里苟且,却没法在安逸日子里高枕无忧。米虫般的好日子还未享受上几天,便渐渐有些坐不住,浑身都似懒出了锈,十分不自在,只疑心道:寒苍门好歹也是个名扬江湖的浩浩大派,哪怕门中人手充裕,事务不甚繁杂,明里暗里也总该少不了歹人觊觎。这岳麓山上的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太平?
——林鸾大概是个老鸹投胎,晦气话一说一个准。这事不想还好,一想竟然还真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