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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辰宿其五 ...

  •   良久,一套剑招落定,手上覆着的力道一松,林鸾听到身后人缓缓讲:“……可以了,你自己试试看吧,我在旁边替你喂招。”
      林鸾这才从一场混沌的大梦中抽离出来,有些狼狈地晃了晃头,似是要把神智也连带着晃得清醒些。持剑的力道没了温敬垣的加持,不堪负累,剑柄在汗湿的掌间一滑,直要往下坠去。林鸾手忙脚乱地稳住去势,努力辨认回想着先前剑光划行的轨迹。

      抻剑,起势……
      下一步应当怎么做来着……
      林鸾深知这是自己先前开小差神游的后果,忍着发问的冲动偷偷瞥了一眼温敬垣,见他满眼笃定的期许,实在不忍心辜负他的厚望。只好硬着头皮,胡编乱排地往下演。

      “以腕为轴,绕环要平,剑刃贴身走成立圆。”
      温敬垣的话音在脑海中回响而起,一刹那灵光乍现。林鸾自己为找回了其中的窍开,完全是凭感觉般将剑自下而上地一扬——

      然而剑招刚起,林鸾便后悔了,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手中之剑似有千钧沉重,先前悬崖勒马的惨剧复又重演,并且这次连挽留的机会也没给他,剑未过顶,便“啪嗒”一下脱了手,铁铸银镶的剑柄朝向他脚背兜头栽去。
      一旁的温敬垣正想出手补救,然而为时已晚,鸟雀无声的北苑山林内回荡开几声吃痛的低呼,将先前暧昧旖旎的氛围冲散得无影无踪。

      林鸾弯下腰,捧着脚,龇牙咧嘴地嘶了两声气,又羞又窘,糗得无地自容。
      温敬垣连忙伸手扶起他,又蹲下/身,替他揉着关节。林鸾内心有点感动,刚想出言道谢,一低头却正好望见他嘴角一抹忍俊不禁的弧度。

      负伤事小,丢人事大。林鸾刚刚积攒了个开头的感动顿时化作了恼羞成怒,赶紧挥手劝开温敬垣尊驾,颇有骨气地抽回脚,誓要与这没心没肺之人划清界限,气急败坏般破罐子破摔道:“不学了不学了!”
      温敬垣强压下笑意,目光诚恳而歉疚地抬起眼:“方才反应慢了,是我的错。”

      林鸾见他神色诚挚不似作伪,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一边告诫自己要宽宏大度,一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措辞,强颜欢笑地装出一副好声气道:“没有的事。之前就和你说过,我天生不适合习武的,从小就跟刀啊剑啊的八字犯冲,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本想将这事就此翻篇,却没料到温敬垣竟然不依不饶,似是被哪句话牵动了思绪似的,眉头微皱,一本正经地喃喃道:“这样子不像……”

      林鸾还没怎么听懂温敬垣话里的意思,冷不防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指尖在他脉门停留了片刻,聚精会神地感受着其中的跳动。林鸾一惊,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也顾不得是否打草惊蛇,无比生分地强行抽回了手。

      温敬垣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他这个一反常态的举动之上。他目光微骇,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严肃道:“你的脉象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么虚浮?”
      不仅是虚浮,甚至可以说是支离破碎。

      林鸾将手掖回袍袖之中,负到身后,做贼心虚般故意避开他逼问的视线:“什么脉象?我怎么不知道?”
      又解释道:“脉象这东西本来就是人各有异的——我自己便是药师,清楚的很。再说了,我这么多年跟着义父在外面做行脚生意,疏于练武,风餐露宿,忙起来的时候白天黑夜连轴转,连睡觉的工夫也摸不太着。依我这种起居规律,要说脉象,不虚浮才是不正常。”
      像是怕温敬垣不信似的,又在他面前转了两圈:“你看我现在不就活蹦乱跳的么?连个风寒也不生的。”

      温敬垣终于被他这番面面俱到的说辞所打动,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逼问太过唐突。凌厉的声调柔缓下来,似是心疼怜惜般的承诺道:“以后你就在住寒苍门好好休养吧,这种事……我不会再它发生第二次了。”

      林鸾正庆幸着自己终于糊弄过了这小祖宗火眼金睛的一关,暗自谢天谢地还来不及。陡然听到他说出这么情深义重的话语,反应一时迟钝,没能从两种截然突变的话锋里转过弯来。空荡荡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两个明晃晃的大字来回飘荡——肉麻。

      温敬垣似是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自己遣词造句之肉麻,二人的关系到底还没稔熟到可以为他所左右的地步。然而话已出口,木已成舟,想吞也吞不回去。他只好极不自然地闪了闪眼睛,假装四处看着风景。

      他本意是想抒发关心,无奈先前在此道的经验实在匮乏,哪怕弄巧成拙也不能全赖在自己头上——温敬垣从小性格就孤僻,只好武学,不近诗书,连开口学语的年岁都要比别的孩子晚上一些。等长至了少年,略谙了世事,正开始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他的父母却跟约定好了似的,半年内相继宾天了,也没留下个指导,由着他自生自灭地在红尘浊浪里挣扎。

      再后来,为了不暴露失忆之症,温敬垣更是极少与人多作交谈,哪怕是行走江湖或莅临盟会,也秉持着能沉默则沉默的原则,不显山不露水,时时刻刻惜字如金。
      归根结底,这二十年来他不但没长歪,并且还长得挺出人头地这两点便已经十分难能可贵。再去要求什么人情世故圆滑周转,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好在林鸾的迟钝也不过只维持了一瞬。他毕竟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哪怕仅凭察言观色也该明白温敬垣的好意。旋即粲然一笑,轻描淡写地出来打圆场:“好啊,那我从今往后可就赖在寒苍门不走了,只要温掌门不嫌我累赘就好。”

      林鸾在魔教忍气吞声的那些日子确实没白过,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途已然修炼成了个人精,随机应变信手拈来,只寥寥几句便将一度消沉的气氛调动得活泼起来。温敬垣一身的逆毛被他捋得十分顺遂,接着话中设好的台阶顺水推舟道:“只要你想待,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林鸾点点头,一颗朱砂泪痣闪烁在脸侧几缕垂曳摇晃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一言为定!”

      嘴上虽说着要当个甩手掌柜,但又不可能真腆着脸做一块混吃等死的狗皮膏药,林鸾略一思索,重起了个话题道:“对了,我先前便想问你了,寒苍门如今可有哪块缺人手?我待在这闲着也是闲着,想找地方帮上点忙。”

      “门中人手现下还算充沛……”温敬垣五指成拳抵上唇边,在脑中搜寻了半晌,问道:“你想去医馆么?那边平日里坐镇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大夫,在医术方面很有一番造诣。你哪怕不做帮衬,能与他们交流下医道见解也不错。”

      林鸾回想起十二年前路过医馆时的所见所闻,放眼望去但见一片鹤发霜鬓的桑榆暮景,嘴里吐的、手上写的都是一些高深莫测的玄妙行话。又转念比对了一番自己那点拿不上台面的草泽医术,深刻意识到这等三脚猫功夫拿来治治跌打损伤、唬唬外行人还行,放到那群老学究里恐怕就有些不够看。顿时望而却步地连声推拒,没敢明目张胆地前去丢人现眼。

      温敬垣见他不愿,也不执拗,又摆出一案来:“那去后苑账房?门中账目往来本就不多,还挺清闲。苑里也有专人为之负责,你要做的话只需帮忙核验就好,不必费什么神的。”
      说到账房,林鸾就更头痛了,一连串吐苦水道:“可别了……我从小算数就差,差的出奇,看见一二三四就头大,拨个算盘都能拨岔,本利盈息都能分错。你要是派我去了,保证不出两月就能搅得门里入不敷出。”

      “你真是……”温敬垣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摇了摇头:“除了这两处,我一时还真想不起别的什么地方了。话说回来,你可有什么是特想做的?不一定非要门内职位,哪怕是闲暇消遣也好。”

      林鸾眼珠子转了一圈,无比恳切地思考了片刻,掷地有声地给出了答案:“你腾块空地,给我种花花草草吧。”
      温敬垣被他逗得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怎么,不许?”林鸾不服气地挑了挑眉,咕哝道:“笑成这样……”
      温敬垣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说着不敢,其实还是在笑,并且笑意愈发浓重,连颊侧笑纹都不甘寂寞地显了出来。良久,才稳下气息,郑重道:“北苑水井边正好有块空地,你要种便在那种吧。等花开了,拿来装点屋院,或是留在苗圃里衬风景都挺不错。”
      林鸾在心底里不屑道:种花就是为了好看?你这话说出去才叫人笑掉大牙呢。

      他但他终归没把那点鄙夷展现到脸上,继续若无其事地打马虎眼:“我不光要种花,还打算种菜呢。等秋天收成了,正好能在北苑起个小灶。”
      温敬垣刚压下去的笑意又攀上唇边,不假思索地道:“我可不会做菜。”

      其实寒苍门里从不缺手艺高超的名厨,要差遣只是一句话的事,压根犯不着温掌门亲力亲为。然而他此刻已经理所当然地把北苑默认成了两人独属的小天地,不想让外人插手涉足一丝半毫,破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亲密光景。

      “我知道。”林鸾上下觑了他两眼,调笑道:“一看你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准保叫你心服口服。”
      他说着说着,眼前就有些迷糊,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有点困了……”
      “你先回屋歇着吧。”温敬垣柔声道,“我还要在内院巡查一圈,确保安全。”

      林鸾点点头,撂下一句“你也别忙太晚”,便飘飘然地拔腿欲走。
      温敬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道:“等一下!”
      林鸾驻步:“怎么了?”
      温敬垣涩声道:“你以后若是有空,傍晚便来和我一同练剑吧。”
      林鸾眨了眨眼,笑应道:“好。”

      温敬垣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矛盾地期待起秋花盛开的时节起来。既盼着时间过慢些,能和他一起多走过些漫长的风光更迭;又盼着时间能过快些,好早日收获那一片只属于彼此的美好景色。
      这念头太过幼稚,连温敬垣自己都有些惊奇,一方如坚冰般终年不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又柔和了些许。

      记忆之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欢快地笑过了。
      江湖中人对他敬畏惧怕,寒苍子弟对他恭谦有礼,哪怕是为数不多几个有血缘关系的宗亲,也大都顾及着他的五旭之体,不敢太过坦诚亲密,表面和气,实则疏离。

      三千世界,各有缘劫。世人总疲于追名逐利,歌颂无上的尊权与荣光,妄图以泰山北斗自拟,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众生。却不知若是独处高位,顾影自怜,哪怕手可摘星,也难免不胜凉寒,徒增寂寞。

      但温敬垣终究不是前者,他想要的也从来简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辰宿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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