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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辰宿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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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鸾其人,天生没什么壮怀磊落的胸襟。这点可大可小的缺陷本是人之常情,不必矫枉过正地为之惊奇,然而在接二连三经历了幼年时被父母弃捐于荒郊野外,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又因为种种阴差阳错而被掳入魔教的惨境之后,一颗颗名为自私、狭隘、善妒、厌世的种子便已深埋进了他的心底,逐渐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以他曾经纯稚的骨血为沃土,众叛亲离的境遇为养料,开出了怒血上涌的花,结出了蚕食心智的业果。连林鸾自己都不曾否认,他活的就好似一只生长于阴暗的扑火飞蛾,渴望贪慕着光明,却又对光明之所在深恶痛绝。
就好比此时,他躺在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之内,浸泡在舒筋缓络的池水之中,环视着周围华美而昂贵的陈设,十分意难平地想:我在那老山沟吃瘪教里成天当牛做马受尽剥削,姓温的倒好,高头大马骑着,金门绣户住着,旁边还有莺燕鸾凰伺候着,不要太惬意。
再一想到自己之所以会流落到邢元教被制成活人药引,还跟那忘恩负义的小子脱不了干系,不由更加愤懑,无处发作的小脾气化作手中的掌风,狠狠拍了记水面,结果必然是溅了自己一脸的浪花。
这一溅,倒是把他溅得冷静了不少。林鸾抹了抹脸,转念想到:反正我这回设计让邢元教教众和寒苍门中人遇上,祸水东引一箭双雕,让温敬垣中了本该用来捉拿我的软筋散,又假模假意地把他救起,混在寒苍门的庇荫下躲避追兵,也算是把他蒙在鼓里利用了一通,他欠我的也不剩多少了。
想到此处,又默默地叹了口气,一张厚似城墙的脸皮难得泛上了愧疚的赧红,破天荒地自省了一下:算算以后要骗他的地方还真不少,怪不好意思的。
他将后脑勺搁上木池边缘,望着花白的穹壁默默出神,思绪已经越过了千万道坎坷险阻,预见一个光明顺遂的朗朗乾坤来。他自我安慰到:等拿到了解药,我就把魔教总坛所在告诉他,从此后我们之间的新仇旧账也算是两清了。
他这厢里天马行空的小算盘打得正理直气壮,也不曾考虑过那被算计的对象至今有没有真正卸下过心防,那么轻而易举便入了他的彀。一墙之隔的掌门苑内,俊朗而挺拔的青年立于屋舍最内侧的高墙边,拧动了一枚和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暗格。置放藏书的绣架沉沉开落,连通向一条深不可测的甬道。温敬垣闪身入内,片刻后又重立到墙边,手中已然多了一沓积灰沉厚的寒苍门宗谱。
他挑出《外堂》一册,捻起泛黄的页脚,向着“十二年前”飞快翻动而去。眼光循着姓氏,一目十行又一丝不苟地寻觅而下,没过多久,边找到了他此行的目标——林鸾。
林鸾果然没骗他。
温敬垣稍稍放下了戒备。
这一路来,他并不是未曾怀疑过林鸾的来历,毕竟他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与那场魔教敌袭是如此吻合,很难不让人去猜想其中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也很难让人不去怀疑,他造访寒苍门是不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险恶用心。
然而温敬垣的疑虑并没有维持多久,在确认了林鸾的确曾是寒苍门弟子后,便轻飘飘消散了一半。
这倒怪不得他掉以轻心。
原因有二。
一则,温敬垣向来是个眼高于顶,自信到乃至有些自负的人。他父母二人去世得极早,留下一个树大招风的名门正派给他照拂。他那时未及弱冠,便已登上掌门之位,以一人之力镇压下了武林中的反对之声,运筹帷幄于胸,收控全局于掌,收归残部雷厉风行。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所以他根本不认为有谁可以在他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图谋不轨。
如果有,那他一定会杀了他。
二来,也许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述的私欲,他打心底里并不愿意将林鸾去想象成一个……一个会加害于他的人。
温敬垣出生时便被查诊为世间罕能一见的五旭绝脉,筋络里游走的皆是至纯至阳的无瑕清气,能吸纳天地万物之罡风以自行周转修炼,是放眼天下也难寻第二人与之比肩的武学奇才。
然而古语有谏,慧极必伤,过刚易折。修为一日千里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精进的代价,是五年一度前尘尽忘的失忆之劫。
身为寒苍门掌门,功力已臻化境的天之骄子,在武林正道一呼百应,令邪教众派不敢肆意妄为,温敬垣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支冷箭瞄准着,身上所患的隐疾必定不能公之于众,以方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即使是本门内门弟子,知晓实情的也不过只有温烨与门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而已。
那些遗失在时光洪流中的回忆,久远而陌生,永远不会再次重现,好像完全不曾发生过一样,好像……那时候的他,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每一次忘却对他而言都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死亡以及新生,他痛恨这样的忘却,他无从证明曾经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那些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自己与他所认为的自己,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因果的联系。
但当他听到林鸾提及二人曾经的回忆之时,温敬垣的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躁动,仿佛那些已经逝去的音容笑貌依旧鲜活着,只是用另一种方式保存了下来,在另一个人的脑海里印下了十二年未曾消散的烙痕,每一笔清晰而炽热的撇捺勾折,都是他存活于世的证据。
那是一种莫名的熟悉,一种莫名想要亲近的冲动。温敬垣见不得林鸾脸上露出那种无辜的,失望的,可怜的,好像受伤的困兽一样的神情。
他忍不住想要去解释,想要去辩白,想要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温敬垣深知自己的想法是诡异而病态的,他体内扭曲到可怕的占有欲在作祟,他想要从他口中撬到更多关于自己的往事,再让这颗心里尽可能多得装着自己。他想要将他庇佑在自己丰满的羽翼之下,让他成为一个全心全意维系自己与外界联系的……容器。
仅仅是两日的相处,他已经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这种力量其实不太好,会模糊原本清明的思维,从而麻痹一个人主观的判断。
温敬垣会尽量克制,但不会选择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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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脚梳沐了一番,换上了簇新的衣衫,又用过了知春送来的晚膳,林鸾推门出外时已是掌灯时分,天色一片昏暗。他有心想消消食,漫无目的地在苑内闲逛了几圈。寒苍门景色虽好,看多了却也有些千篇一律,入眼除了绿意还是绿意。林鸾无处可去,又不敢摸着黑灯瞎火擅自乱闯,正准备打道回府,目光忽然瞥到了一条从未造访过的幽径。
他放轻了脚步,循着小径缓缓行去。只见悬月当空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迎风掠着剑舞,剑花挽转,扬袂翩跹。他的出剑招式极简极明,却又极狠极快,似是在寒苍门剑法之上加以自身武学心得炼化,剑锋过处蕴藏着大巧不工的锐意,连带着古朴的剑身,也在劈撩刺砍的起落间隐隐绽放出清辉流转的光华。
剑如其人,人如其剑,即便毫无点缀,也难掩自身渊渟岳峙的天成气魄。林鸾看得叹为观止,不由得轻赞出声:“好!”
温敬垣放下了手中长剑,目光回转,与他遥遥相望。只见林鸾一袭白衣翩跹,无风自动,似是披着一身清冷的月光款款而来。初见时尚且显着憔悴和落寞,如今看来却很有几分芝兰玉树的味道。
既已打扰了他的修行,林鸾索性也不再隐于暗处,信步走上前去,笑意盈盈的眼中闪动过钦佩之意:“我听闻仰慕‘天下第一剑’之名已久,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一席半真半假,有心无意的言谈,却歪打正着地中了温敬垣下怀。阳春白雪固好,但总要伯牙绝弦相配。温敬垣捕捉着他眼中不经意流露的欣赏,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被吸引攫取到了其中,脱口而出道:“你若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林鸾受宠若惊地愣了愣神,但很快便甘之如饴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从他手中接过长剑,略显忐忑道:“我从前不曾学过剑法,在武学方面也没什么天分,你可别笑话……”
温敬垣莞尔笑道:“怎么会。”
那长剑看着且窄且轻,掂在手里却很有些分量。林鸾拿在手里虚划了几下,喃喃道:“居然这么重……”
“方法不对。”温敬垣忽地从身后贴近了他的躯体,掌心覆上他的手背,出言指正道:“剑柄应当这么握。”
二人前后相挨的身体贴近得严丝合缝,温敬垣双臂一揽,将他拢于怀中。
这姿势若是放在男女相处之间,可以说是亲密得有些轻薄,然而由两个男子做出,在常人看来便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林鸾明白这个道理,却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身后的怀抱像是一个画地为牢的樊笼,又像是一个令人沉湎其中的温柔冢。他慌忙地应了两声“好”,将手腕弯向了正确的弧度,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一边发问,一边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背,想要和身后人拉开一段心安的距离。温敬垣似是从这微小的动作中窥到了他意图逃离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将他圈紧了些,蔼声道:“你看好了。”
他握着林鸾的手,如同一位诲人不倦且循循善诱的为人师者,指引着他将运出第一道尝试的弧度。至纯至粹的内力透过相贴的肌肤源源不断地传来,汇入他的四肢百骸,林鸾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层薄薄血肉之下沉稳而有力的脉搏。
“屈腕上提,两肩落沉,力贯右臂,劲点剑尖。”
“松腕蓄劲,剑尖前勾,横作一道直线。”
“以腕为轴,绕环要平,剑刃贴身行成立圆……”
炽热的气息混杂着初春山间特有的草木芬芳,一字一句吐露喷洒在耳畔,如同霍乱心智的魔音,声声贯耳。林鸾的耳尖早已红了个彻底,想遮掩也无从下手。脑子里更是迷成了一团浆糊,哪里还记得进什么剑法的招式。
手间自主的力道逐渐松去,绵软地虚搭在剑上,交付意志般任由身后人操控牵引着进退。二人挥剑相依的身影洒落在地面之上,被袅娜的月光描摹得无限绵长。金风玉露,良辰美景,仿佛连时间也在此刻放缓了脚步,恋恋不舍地流淌,延展向咫尺天涯的远方,蜿蜒开十二年来暌违阔别的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