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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鹤唳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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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变发生在五日之后。
那时林鸾正立在衲静石前,汗微微地同温敬垣过招。一轮红日当空,映着烈焰般雪亮的剑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一不留神,便露了破绽,被温敬垣轻巧一挡剑势,一双手越过森然的兵器,笑吟吟地捉住了他执剑的腕。
林鸾甘拜下风:“是我输了。”
其实温敬垣有心让上了一步,全然没使出内力,出手也只是小打小闹,与其说是在和林鸾拆招,不如说是在当他的陪练。
林鸾要制住他,照理说也不该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温敬垣放下剑,无奈地摇摇头,语气里倒也没多少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与关心:“练了这么久,你如今怎么还是没什么长进。”
林鸾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偷瞟了他一眼,心猿意马道:“如今不是有你护着我么……”
这话说的暧昧,还带着点信任的示弱,温敬垣听得心里无比熨帖,仿佛时光在一瞬缩地成寸,又回到了当年两小无猜的模样。
纵然如此,他还是顾及着林鸾先前虚浮的脉象,告诫自己不得心软智昏,斩钉截铁道:“还得练。”
“唉。”林鸾凄怆地一叹,叹得千回百转。他认命地拾起剑,摆出一个早就烂熟于心的起手式,撇撇嘴道:“再来!”
温敬垣扶了扶他的肘,沉声道:“剑尖须得往上。”
林鸾唔了一声,提起精神,端正了架子。
温敬垣离他凑得极近,五感也被激得极其清明。身形进退间,鼻尖传来幽幽一阵香气,循其源头,正是从林鸾身上弥散而出。
那香气早在他初遇林鸾时便已若隐若现地闻到过,最近几日,却是愈发浓重,恍若果实熟透后的糜烂芬芳,能攫人魂魄似的,叫他不自主便沉沦其间,想更亲近一些,再多依赖一些。
他在原地怔怔地立了片刻,两眼有些迷瞪,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林鸾迟迟未等到他下一步动作,有些疑惑地出声喊了喊他。
温敬垣这才被他喊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讪笑了一下,正想解释,却忽然听见苑外一阵匆忙的脚步。
脚步声在五尺开外停下,是探子高声来报:
“温掌门,有要事禀!”
“何事。”温敬垣收剑出鞘,面沉如水地阔步走去。
林鸾跟着他的身形追上。温敬垣先他一步推开门,正对上探子抱拳而立的身影。
“程家庄少庄主昨夜被劫,庄主通宵搜寻未果,今早正想求援,却在回往庄门的途中发现了少庄主业已殒命的尸体……死状,颇为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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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庄中人,并非寒苍门弟子,却和寒苍门有些密不可分的联系。
此事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当时战火纷飞,兵荒马乱,朝堂不得安定,江湖局势亦受波及,十分混乱。许多颇有渊源的门派皆在淘选中失了立足之地,难以自保,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
程家庄亦是其中一员。庄内世世代代专制短兵,制法精绝,炉火纯青。然而疆场饮血,两军交接时多使长矛羽箭。程家短兵虽则闻名遐迩,却不得朝廷青眼,销路滞涩不畅,时常积灰尘埋。久而久之,庄中财力式微,无以为继。恰逢当时寒苍门广纳门生,便找了个委曲求全的方法,与当时掌门温澜缔下议约,投靠于寒苍门,以寻庇荫。但对外只称同盟,不称座下,好不辱程家庄中祖辈英灵之厚名,保全颜面。与此同时,每月须得定时捐纳最上品短兵若干,以行依附之实。
而程家庄中若有惊雷之变,若遇倒悬之急,亦等同于寒苍门分内之事,门中之人出面声援,正属当仁不让。
温敬垣与林鸾一行人赶至程家庄时恰逢晌午,烈日炎炎,酷热难当,庄中的气氛却如数九隆冬,一片如履薄冰的愁云惨淡。
温敬垣原本并不想让林鸾一同前来的——此事关乎重大,骇人听闻,难免有危机四伏。他一人在风刀霜剑里来去惯了,却不愿林鸾与他一起趟这个浑水,便婉言劝说他留在岳麓山上,等自己归来。
然而林鸾却一口回绝道:“不行,你带我去。我懂医术,能帮着查探伤情,况且一路上彼此还好有个照应,若真遇什么紧急,也能保平安,绝对比你只身涉险来的妥当。”
温敬垣抵不过林鸾再三执拗,终于妥协下来,又召了一众内堂弟子,才稍稍放下了心,一行人马朝向不远的山脚下赶去。
等真到了程家庄,温敬垣便后悔把林鸾带来了。不因别的,只因……这少庄主的死法,实在是太过凄惨。
全身焦黑,通体无一处完肉,松垮的皮泛着蜷曲的褶皱,如一层累赘的外囊般覆在伶仃的骨架之上,多余充盈到无处安放。而面貌已然狰狞扭曲,不可辨认,只见两颊凹陷,四肢干瘪,嘴巴大张着,合也合不拢,似是还保持着死前凄厉哀嚎的痛苦之状。
林鸾在人群中偷偷觑了一眼,看得心惊肉跳,赶紧默念了几句从前在经文上看过的偈言,暗道了句“走好走好”。
庄中一名管事见温敬垣来了,如蒙救星般哭丧着脸跑来诉苦:“温……温掌门啊,少庄主他、他昨夜用完晚膳便不见了,起初我们还没在意,以为他自己出庄去吃酒了,结果,结果等到亥时他还没回来,庄主便带着人亲自去找,接过找了一宿也没找着,今天早上回来时,就看到……就看到少庄主成这样了,还,还是在门前找到的,他是被人扔回门前的啊……”
林鸾一见有人来了,赶忙低下头,退身躲到温敬垣身后。邢元教给他下的缉捕令还没销号,林鸾唯恐此地有魔教布藏的爪牙,能认出他真面目,只好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默不作声。
温敬垣向那管事投去一个悲悯的神情,搀手稳了稳他筛糠般的身形:“来龙去脉已有人和我回禀过,你且勿心急。”
管事抽了抽鼻子,又解释道:“庄主,庄主他一看到,就气的吐血了,现在房内休养呢,不能起身相迎,怠慢掌门,还望担待……”
温敬垣不在意这套虚的,摆了摆手:“不必,庄主歇着便好,劳烦代我向他致哀。”
管事哽咽着点了点头,退到一旁。温敬垣蹲下/身去,从衣襟中取出银针,细细查看起尸体的伤口。
身上无一处致命伤,也没有太多挣扎的痕迹,看着像是被人以毒药、瘴气之类的东西麻痹后,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活生生吸干精血而死的。
“我听闻少庄主天生便是纯阳之脉,真气精绝,武学造诣颇深……什么人能如此轻易便将他劫下?”
温敬垣沉吟半晌,若有所思地念出了心中疑惑。说起来,这程家庄少庄主的脉象和他还有八/九分相似,虽则内力不似他那般得天独厚的刚醇,也不用遭受五年一遇的浩劫,但在练武一途却也是个难能一遇的佼佼者,赤手空拳对付四五个寻常江湖人士应当不在话下。此番竟被人以如此残忍手段虐杀,并且以一副耀武扬威的嘴脸扔回了庄门前,那幕后黑手的武功恐怕也不容小觑。
林鸾站在房梁的阴影里,听得一惊。不祥的预感如翻涌的阴翳般涌上他的心头,思量再三,没敢轻下结论,只好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只听管家又嚎啕道:“是啊,就是因为少庄主功夫好,我们平时才不怎么管他的。谁知道,谁知道……唉!庄子里平时也没结什么仇家,谁想到会被人暗中盯上……一时大意,现在后悔也救不回来了啊!”
温敬垣侧了侧首:“照你说来,下手之人既不是为了寻仇,又何必要将少庄主的尸首……咳,将他的尸首又送回庄前?”
他怕又戳到管事的痛处,特意换了种不那么刺耳的说法。
效果显然无济于事。那管事又期期艾艾道:“就是这……就是这事才叫人发指!那帮杀千刀的摆明就是来挑衅的!可寻常挑衅好歹还要说个理由,他们这么做,完全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嘛!”
温敬垣没接话,继续用银针刺探着尸首上的伤口。少顷,忽地眼前一亮,针尖拨开一处略显崎岖的伤口,目不转睛地观察起来。
与周遭平滑而细瘦的伤口不同,这处伤口十分的不齐整,不像是被刀剑割开,反而像是被什么钝器剜去的一样,留下极大两层深浅不规的血口。
深浅不规……两层……
——梅花镖!
温敬垣猛然想起了江陵道上那场措手不及的敌袭,那时邢元教护法用来中伤自己的暗器,正是这特制的八菱梅花镖!
又联想到邢元教与寒苍门的昔年旧怨,以及寒苍门与程家庄休戚与共的盟约,心中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温敬垣不动声色地将银针收回袖内,缓缓直立起身,沉声道:“我已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
管事蓦地瞪大了眼,恨不得立时将罪魁祸首手刃一般,激动又憎恶地颤声道:“是谁!”
温敬垣目光暗了暗,颇感棘手地想到:若少庄主真是因为寒苍门而受牵连,也不知庄中众人会作何感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打乱了思绪。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小厮走至他身侧,两手四平八稳地端着一方托盘,木然道:“温掌门,请用茶。”
这小厮是管事先前唤去沏水的,然而来的不是时候,十分没眼力见,正撞上了管事心急如焚的当口,顿时叫他火冒三丈,破口就骂:“温掌门正说着要事,你出来打搅什么,懂不懂规矩!”
说罢,挥手便要往那小厮头皮上打。那小厮缩了缩脖子,想躲,没敢躲。
“不碍事。”温敬垣没喝茶的闲心,也不想看一出窝里反的戏码,赶紧出声将二人劝散了。那小厮面上依旧毫无表情,没什么如蒙大赦的模样,只是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正退到了角落里站着的林鸾身侧。
林鸾见有人过来,赶紧未雨绸缪地往另一侧挪了挪,顺道偷偷瞄了眼那小厮的模样——立得笔直,双目无神,后槽牙却咬的死紧,像是怒不敢言。一张端正寻常的面容,乍一看来竟不显朴实,反倒有些死气沉沉。
那小厮仿佛察觉到了林鸾投向自己的视线,斜眼朝他瞟了一记。林鸾赶紧伸袖掩住脸,假作擢发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