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寐》SundH

4、第 4 章

　　土地公说，这世界的事情，妙就妙在转机。
　　有好的，有坏的，可能是你多走了一步路，少说了一句话，贪吃了一餐，就在这些看似普普通通容易被忘却的时间中，隐藏着一个人，一只妖，一块石头，一棵草的转机。
　　我和阿娘的日子过得迷迷糊糊，每年的大事也不过是生日而已，有时想起回头看看时只能瞧见一片迷雾。我想，这些也就注定了我这一世只能做只普普通通的树精，过着半吊子的生活，然后时间到了，这一世便也结束了。
　　树一和我不同，他顶有主意。虽然也在课上打瞌睡，但大家都晓得，我打瞌睡是因为懒，而他则是因为太忙。我不知道他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却能从他的眼睛里瞧出一点点的变化来。从懵懵懂懂到惊讶，再从灰心丧气到了然于心的从容，树一的眼睛里有一道光，起初是闪闪发亮的，像星星一样，然而渐渐的柔和了下来。土地公瞧着他的模样咂咂嘴，“这孩子是去历练了。”
　　我原本想问，可是没有说出口，心里面却怪怪的，不知道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回到家后忙着和阿娘报道今日学堂里的事，便顺便问道，“阿娘，历练是什么？”
　　阿娘想了想，对我说，“历练就是去寻找你愿意做一辈子的事”。她瞧我不甚明白，便学着学堂里的先生来举例子，“人间的书生愿意做官，就要好好读书考试；姑娘们大了想要找个依靠，就要学习做出和郎君胃口的饭菜。你每日受这天地的恩惠，有了到世上走一遭的机会，自然也要回报。”
　　“阿好，树一是找到这件事了，那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阿娘又问我这个问题了。我低了头，自言自语道，“我能做什么呢？”虽然平日里嘴巴硬不承认，但是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我又笨又懒，长着一张一眼就会被忘却的脸，“我又能做什么呢？”血缘在此刻有了感应，阿娘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摸着我的脸，柔柔软软的说，“阿好，不要去想自己能做什么，去找到你想要的，然后让自己能够”。阿娘看着我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忽然湿润润的，眼泪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哭，兴许是觉得比起树一来我实在太糟糕了，便也自责的酸了鼻子。她却擦干净了眼泪，玩笑般的哄我道，“这么大了还哭，不知羞，就算找不到也没什么要紧，阿娘只希望阿好这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阿娘的一番话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我的心里悄悄的埋下了。后来我离开了这里，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受了许许多多的伤，才发现一切都是这颗种子在作祟。那时阿娘希望我留下来，不论我多大了，她依旧希望我是需要她的傻傻的小阿好，可是我还是走了。
　　我与阿娘的转机就出现在那一天。
　　下学回家时远远的便感觉有什么不对，我们对气味敏感，而这样的气味叫做非我同类。几个小伙伴原本和我一同回家，走着走着便停住了脚步，慌慌张张的逃开了。妖精其实是很胆小的，就连话本子里那些爱同人嬉闹的狐妖，真撞见了人也是要脸红上一红的。看着他们散开的背影，我的心咚咚的跳着，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一步一步的往家里走去。树下站着一个人，或许是男人，黑黑的，矮矮的。
　　在他看向我的那一秒钟，我急忙变回了原形。自己果然是个笨孩子，一般人本来是瞧不见妖精的，可是现在忽然眼前硬生生额多了一颗小树，谁能不发觉呢？
　　那人皱着眉头看了过来，他有一双圆圆的像温顺的耕牛一般的眼睛。他看着我，叫我阿好。
　　我曾经想象过的存在于话本子里的父亲，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后来想起来了，是在阿娘的肚子里，我透过一个圆圆的小孔，远远的瞧着这个参与计划了我的生命的人，那时的他也是矮矮的，黑黑的，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衣，可是比现在更瘦一些，方方的腮帮清晰可见。我在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我的阿爹了。这个秘密我在后来的有一天对他提起过，他和阿娘只是笑笑，我知道，他们并没有当回事。但我坚持，事实也好梦也罢，我真的见过他。
　　除去血缘关系外，我们其实更像陌生人，我不清楚关于他的一切，他也不了解我。可即便是和阿娘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我也不敢说我们真的懂彼此，所以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最开始的尴尬在阿娘的絮絮叨叨中化了开来，不像我对一切始终抱着不确定和不真实的态度，阿娘的脸上挂着我看不懂的表情。这种表情介于哭与笑之间，我看不明白。好在阿娘从他来到的时候就一直絮絮叨叨忙个不停，她的话语行动像是暖阳晒化了冰，于是小溪又可以自在的流动了，像是从未经历过冬季一般。
　　我这才知道，原来家里面一直存着的面和腌制的咸菜，是为他留的。我们妖精不吃这些东西，它们被存放在一口矮矮的棕褐色的坛子里，像是收藏。现在坛子的盖子被揭开了，我茫然的坐在一边，啃着手指，瞧着阿娘忙前忙后。在那一刻我不纯洁的心里又生了嫉妒，他吸引了阿娘的全部目光，他的到来让阿娘的脸上多了太多我感到陌生的表情。我本要做一个斗士，一个守护者，可是坐在这里却觉得我才是多余的，他们才是真正的同类。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不好看，几乎把整张脸埋进了碗里，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声音汗水就从黝黑的脸颊上流了下来。他似乎觉察到我在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用筷子从碗里捞出了最大的一块肉，递了过来。
　　我偏开了头，他却保持着这个姿态。阿娘开口了，“你忘了，我们不吃这些的”。他的汗水流的更急了，有些慌乱的收回了手，自言自语道，“对对，我怎么忘了”。
　　几个小伙伴来找我玩，平日里我们很少专程找别人玩，因为树精们比较懒，不大乐意挪动。我心里知道，他们实际上只是借此瞧瞧那个给我取了个名字的人类阿爹。看了一会儿却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和普普通通的小树精我一样，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起初他们都隐藏着自己，直到阿爹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个小罐子递给了我。
　　那罐子里是满满的糖，有些已经被太阳晒化了，但是依旧溢出甜甜的香气。我的小伙伴们都纷纷现了真身，拥在我身边，眼睛却是粘在糖罐上的。树一的阿爹给了他一碗糖水，就教不少人羡慕了，如今我的阿爹竟然给了我一罐子糖，那时我感觉自己有些轻飘飘的。
　　阿娘给我打了个眼色，示意要分享。即使共同生活了这么久，阿娘果然还是不懂我的。我将手伸进糖罐抓了一把，然后将沉甸甸的糖罐整个交给了一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小伙伴，将手背在背后，“都给你们了，拿去分吧”。他们似乎没想到我这么慷慨，愣了一下但都没能抵挡住诱惑，三下两下便将罐子里的糖分完了。
　　小伙伴们都走后，阿娘才问我，“怎么不多留下一点呢”
　　阿爹忙道，“没关系，下次再给你买”
　　“这些是你阿爹攒了好久的“阿娘有些不高兴了。
　　”我已经吃了不少了“我故作平静的撒了一个谎，撒谎的时候食指裂开了一道口子，这是惩罚。
　　阿娘当然知道我在撒谎，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看星星的时候，从背后抽出了右手，循着气息小心翼翼的舔着食指，上面还有甜丝丝的味道。我其实并没有抓糖，而是摸了一下。阿好是个固执的坏小孩，她不要那个陌生人的糖罐，但是心里其实很向往糖果。
　　”阿好会自己得到一碗糖水的“我对着星星一遍遍说道。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阿娘说，”阿好，你和你阿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