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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   从折冲府出来,蔺淮羿已是浑身僵硬冰冷,后脑勺直发木。

      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放松下来就会加倍的疲惫,而这时蔺淮羿心里首先浮现出的,竟是“长霖”两个字。

      蔺淮羿甩甩脑袋,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街上走,夕阳早已沉下去了,月上弦,街上倒是一副太平景象,铺子还有许多未关门,也还有小孩子在追逐嬉闹。

      明明外面还在打仗。

      手心的缰绳,跟在他身后把气喘到他后脑勺的坐骑,肩上背着的冰冷沉重的长枪,都稍稍让他安心,也让他从心底里反复确认着将要完成的罪恶。

      ——他认为那是罪恶。

      蔺淮羿走着,却冷不丁被一个孩童撞在腿上,他愣在原地,低头看那才到他膝盖高的孩童,却不知该说什么。

      软绵绵的小孩子也不哭闹,抬头费力地看他,伸出手抓他的裤脚,却摸在坚硬的腿甲上,硌了手,忽然大哭起来。

      蔺淮羿被那响亮的哭声惊住,久久凝视着大哭的孩子,直到他被人抱起,对方用凶狠的眼神瞪了他,一边埋怨一边走开,他才蓦然回神。

      被春末的太阳晒得蒸腾的长街,入了夜便凉如水。

      蔺淮羿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仿佛手里不甚结实的缰绳能带给他勇气,或是能止住他满心绝望的泪。

      他咬着牙大步走着,此时只有一句话告诫给自己:还没到哭的时候!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西市的街上,封北漠远远地在街角看着他通过西市城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填满了他的内心,如果可以表述个大概,那便只有“心疼”。

      感情是多可怕的一件事,你看着他难过,你会觉得自己身体里一个永远也触及不到的地方仿佛被握在别人的手心里,任人收紧拳头,痛得喘不上气。

      封北漠靠着隔壁的院墙发了会呆,最终还是扶摇轻功翻进折冲府院里。

      玄甲靴踩在院里,落满桐花的草地上,沾上甜腻的清香,然而封北漠的心情却极度糟糕。

      折冲府院里灯火通明,长廊上挂着橘黄的灯,偌大的府院竟像盛世太平里的豪门世家一般温馨和睦。

      封北漠看向前厅,不晓得此时牧枕云却是在何处。

      正欲上前探查,却听得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封北漠回头,看到牧枕云站在西侧偏厅门口,正抬着手看向他,点头示意后自顾自进了屋。

      封北漠跟着进去。

      进门一只绢布四扇的屏风,内敛的鸡翅木配着暗黄绢布上绘着西湖十景。

      封北漠虽并不懂得他们文人墨客的毛病,不过他知道,发黄的东西肯定是老东西,且他与牧枕云相识六载,知他秉□□好,索性向来绕开他那些金贵玩意走。

      牧枕云站在书桌前,掂着一杆狼毫,笔尖孔雀湛蓝。纸上正是一只鸳鸯眼的波斯猫,工笔绘法,右眼蓝得发亮。

      刚画就,还氤氲着鲜活的湿意。

      封北漠瞟了一眼:“你心上人?”

      牧枕云垂下视线,掩饰住眼里的笑意,将笔掷进桌边的笔洗里。

      封北漠坐下来,看他立在桌边擦手,把自幼抚琴的纤长手指指尖的颜色揉开在盛水的瓷皿里,擦手的动作娴雅得能迷倒无数少女的样子,心中默默感叹,他的好友向来是个看上去谦谦君子的上士,可惜是个癫子。

      一个思路诡异却令人无法反驳的癫狂之人。

      眼下他最关心的问题,仍然是:“蔺淮羿情况如何?”虽然他们分别还不到一天。

      牧枕云:“如何?”他侧头瞥了一眼封北漠,鄙夷地看着他,仿佛在嘲讽他猫哭耗子似的,“还能如何?半死不活吧。”

      封北漠此刻连开口都觉得艰难,他沉默半晌,只吐出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好点,别太……”他一时半会想不出该怎么形容。

      牧枕云:“我已经很看你面子了,获取全部信息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种事有多让我犯难。”

      封北漠点头:“你辛苦了。”

      牧枕云耸耸肩。

      封北漠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你能不能……”

      牧枕云:“不能。”

      封北漠:“你还是没有说服我。”

      牧枕云:“我没有必要说服你。”

      封北漠注视着他,他也毫不客气地冷冷回望着,封北漠不指望能够让他动摇,很明显牧枕云也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希望,牧枕云能够看到他最真诚的恳求。

      然而这显然也没有什么作用。

      封北漠收回目光,搭在玄甲盾上的手无意识地摸着盾上的纹路,冰冷的触感让他心情镇定下来。

      这一天他等了整整三年。

      蔺淮羿与天策府突生变故时封北漠不在中原,那时候他已随渠帅出了雁门关,等到苍云军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却又听闻朝廷又生变故,正是三年前。蔺淮羿所率无忌营旧部在与安禄山叛军交战中被奸细所害,蔺淮羿被俘,后又被增援救出。

      只是救出时,蔺淮羿就已失去记忆,神智不清。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包括他自己。

      三年来,封北漠无数次想接近他,却不敢。他可以想象得到,待在蔺淮羿身边,看着他挣扎在寻求过往和真相的路上挣扎的样子,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更何况,在朝廷上他并没有任何有利条件,没有权力的人,就算再能打,也不过是一只蚂蚁,很容易就会被人一脚踩死。

      而他比起记忆与阅历同步缺失的蔺淮羿,唯一的优点就是,他尚且懂得这些道理。

      值得庆幸的是,他有一个弥补他所有缺憾的朋友,可以帮他完成他完成不了的任务——获得真相。

      同时也可惜的是,他的朋友未免太过任性,并不愿意只是简简单单地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事。

      牧枕云的思路很让人火大,却也完全让人无法反驳——“获得真相之后呢?一个没权,另一个没势,仇人不能手刃,真相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十九岁的封北漠手握刀盾,一脸肃杀,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可以陪着他,不管是谁,只要他想杀,我会帮他。”

      十九岁的牧枕云摇摇折扇,嗤笑一句:“匹夫之勇。”

      而如今的封北漠,坐在暖黄灯光的书房里,坐在牧枕云那架放着官印和各类金贵玩意的多宝阁对面,冲着他这些年记忆里的的达官显贵深深地叹了口气,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同时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阵前战鼓,下面就该他们出阵,战个你死我活了。

      他听见自己愉快地声音,和着响彻云霄的战鼓声:“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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