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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我花开后百花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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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澄琉这些天来吃过最幸福的一顿饭。
她吃了两碟牛肉,喝了一碗浆酪,吃了半个白面馒头,还喝了一些奶酒。
澄琉真切地体会到,能够毫无顾忌地吃一顿饭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刀疤老刘帮她结了账,然后看着她狼吞虎咽,笑了一声:“瞧把孩子饿的。”
澄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擦嘴,然后小声说:“等见到了姐姐,我会报答你的。”
刀疤老刘哎哟了一声,说:“您可真懂事儿。”
“你好像没有工作。”澄琉说:“我是不是用了你很多钱?”
刀疤老刘笑了:“我赚的大概不比很多当官的少,你这个小肚皮还吃不穷我。”
“你是做什么的?”
刀疤老刘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剑。
澄琉又低下头去吃东西。
“你那把锏是个什么来历?”刀疤老刘下巴朝她腰间指了指:“看起来有点来头。”
“我在典当行收的。”
“是个好东西,但是姑娘家用起来也不衬手。”
“典当行的老板不识货,白送的,”澄琉一边吃一边说:“白要白不要。”
“好吧,有一件东西傍身也是好事。”
但事实上,任何武器给人带来的安慰,都比不上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来得多。当刀疤老刘就这样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东西的时候,澄琉就有无数次想哭的冲动。
她浑身的紧迫感都已经开始消散,她能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重担已经被另一个人分担了过去,不需要担心半夜被尖刀割开喉咙,不用害怕饿肚子,不用紧张被小流氓盯上。并且,从此有人跟她说话,有人关心她的冷暖,有人陪伴着她。
这场生死逃亡忽然变得像春游一样惬意。
当她入睡的时候,甚至不用去思考明天该往哪个方向赶路,也不用日夜盘算还需要多久才能到魏国。
这也是为什么当她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
“刘叔叔,”澄琉问:“我觉得我们好像这几天都在这附近打转。”
刀疤老刘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剑:“姓梁的知道你要去哪里,也明白你的性格,你觉得他会不会早已经知道你要走哪条路,中途会在哪里歇脚?”
一股寒意从澄琉的脚底慢慢攀上来。
“说不定在你遇到我之前,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你的行踪了,只不过他们需要慢慢地迫近,让那种紧张和焦虑慢慢耗尽你的精力,这样,他们把你活捉回长安就跟捡走一只死兔子一样简单。”
澄琉陷入了沉默,她丝毫没有怀疑刀疤老刘的话,因为这些天来,她的的确确一直经历着那种紧张感觉的折磨,有时候,她一度想要一头扎进河里来结束这种压抑和不安。
现在,这种不适的感觉跟随着刀疤老刘的话,又重新席卷而来,让澄琉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她走到了屋外,尽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走到了河边。
这时候齐国已经到了初夏,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会聚集很多调皮的男孩子,他们好像就是没有长鳞片的鱼,在踩不到底的河水里也能自在地嬉戏。
等走到偏僻一点的地方,水再浅一些,就能听见树林深处女孩子们娇滴滴的笑声,可以想象那是一眼清澈的小泉,有五六个小姑娘怕热,躲进去玩玩水。
她们把裙子都脱下来,围在树上,这样别人就知道那里面的好风景是看不得的,如果有人敢去骚扰她们,或者去偷看,那么他将会被所有人唾弃,也会遭到她们父兄的毒打。
一个齐国男人,绝对不会害怕打架,但是他很多时候比贞洁烈女更在意自己的名声。所以一个正常的齐国男人,是根本不会靠近这些地方的。
这也是为什么那个人在这个地方显得那么突兀。
一个便装的男人。已经跟踪了澄琉一路。
他长得非常普通,穿得也寻常,如果不是已经跟到了这里,澄琉一定会觉得是自己太过多疑。
现在,澄琉没有回头,她能够想象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是怎样的场景,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间,藏着一个危险的,对她虎视眈眈的人。
他是谁派来的?他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跟踪她?刀疤老刘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是一伙的?
澄琉觉得已经有一把剑悬在了她的头上,在初夏这样温暖的季节,她却感受到了冬季都不曾有的寒冷和恐惧。
她冲进了那个被花裙子围起来的小泉里,不出意料地,耳边响起了女孩子们的尖叫声。
澄琉已经在恐惧中泪流满面,但是她强压着颤抖的声音,大声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在女孩子们惊慌的目光里,她一面淌着泪,一面做口型——救救我!救救我!
就在她快要哭出声的时候,一个女人将她揽到了怀里:“啊呀,你这个小鬼,我们可等了你好久!”她的胸脯柔软舒适,她这个人也温柔得像一位母亲,她用她细嫩白皙的手轻轻拍着澄琉的背,高声说:“你是不是去偷看袁哥哥洗澡了!”
另外几个女孩子也跟着笑起来。
“她害羞了!”
“她还知道害羞!”
几个女孩子越笑越大声,甚至相互泼起水来。女人赶紧把澄琉的湿衣裳扒了下来,然后套上了她们的,接着拉着她的手,拨开围在树上的裙子逃了出去。
她们一路跑到了巷子深处的一座院子,那女人还没说什么,就看见澄琉已经抖得像头看见了狼的小羊。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澄琉带进屋子里,然后给她倒了一点水。
“谢谢你,”澄琉颤抖着说:“他们,他们要杀我。”
女人只帮她擦了擦眼泪。
“我没有做犯法的事!我,我只是家里欠了他们一些钱......”
“他们好像很凶,”女人说:“看来你跑不掉了。”
澄琉继续颤抖着,没有说话。
“不过正好,跑不掉正好!”女人说:“我们这里缺一个打杂的丫头,要老实安分,不想着逃跑的,我看你倒是很合适。”
“我,我可以留下来吗?”
“当然,”女人低头摸着自己的指甲:“只不过,包了你的吃住,你可就别指望什么工钱了,而且那些人如果找上门来,我们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以,”澄琉拼命点头:“我都可以!”
“都可以,”女人笑了一下:“知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吗?”
澄琉摇头。
女人又笑了一下:“不知道,就不要乱问,不要乱张望,手爪子也给我干净一点。”说着她的眼睛往暗处一瞥:“不然我打死你!”
“少在那里乱叫,”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子从暗处走出来:“老泼妇。”
“生夏你这个小贱人,”女人冲过去给了她一耳光:“洗你的床单去,小烂货,别指望陈老爷看得上你!”
生夏啐了一口:“那个老乌龟,留给你这种合不拢腿的骚.货好了,迟早给你染上一身脏病,让你烂成一滩泥!”
“您可好大的脾气,”女人把澄琉推到前面:“老娘随便在路边捡一个都比你长得齐整,”她笑着摸了摸澄琉:“哎呀小妹妹,你把姐姐哄高兴了,姐姐给你找个好靠山,不像生夏这小婊.子,脱光了也没男人看。”
“死玉儿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滚吧你,”女人推了一下生夏:“你以后都跟她一起睡鸡窝,别再想带着一身鸡屎味儿去勾引陈老爷!”
鸡窝,这个小院子里竟然还有一个鸡窝,它是一堆稻草铺成的,里面只住了一只老母鸡。
老母鸡已经非常老了,一天只下一个蛋,所以这个院子,只有玉儿能吃到它的蛋。
玉儿正是这里最挣钱的妓.女,她在这里的地位比她们的“母亲”还要高,生夏因为跟她的大主顾多说了几句话,所以被记恨上了,这才沦落到去跟一个打杂丫头挤在鸡窝里。
这是从生夏的埋怨和谩骂里得知的。
当生夏骂不动了,她才开始打量澄琉:“你犯了什么事?怎么逃得这么狼狈?”
“欠了人家钱。”
“哎,所以说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啊。”生夏感慨一句,然后她用一种怜悯而锐利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澄琉:“都是下九流,为了有口饭吃,咱们谁也都别看不起谁。”
“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
“那就最好,我最看不得其他女的对我指指点点。”
“我也不喜欢。”澄琉忽然低声说:“该这样做,该那样做。做不对做不好,就是耻辱,该感到羞愧。”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我什么都做不好。”
“哟,有点故事啊。”
澄琉靠在古老冰冷的土墙上擦拭自己同样古老陈旧的锏,好像是在讲述,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它的尖端,最该捅进我的身体,我早就该死了,但是......”她已经哽咽:“但是我不敢!我怕!我怕死!我好想活下去!我真的好想活下去!”
生夏喃喃:“早觉得你这个人不对劲,怕不是有点什么毛病。搞不懂你,活着有什么不好?不想活的人那都是疯子,大疯子!”
“可我现在活得像个老鼠,人人喊打的老鼠。”
“所以呀,这活着,其实比死要难得多。”生夏说:“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老娘被生下来了?我那个不要脸的娘既然把我生下来了,我就要活下去,谁想叫我去死都不行。”
“你好像也不大好过。”
生夏冷笑了一声:“人人喊打又怎么样?这种世道,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想要活得好点,那可不是就得不要脸。我是婊.子没错,可老娘就是比那些假惺惺的臭娘们过得滋润,她自己没那个勾魂的本事,就要对老娘喊打喊杀,呸!这才是最不要脸。”
澄琉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要不要脸。”
在齐国这样保守的国家,家族覆灭后不自尽,还为了活命而躲进妓.院,她就已经将她的姓氏钉上了耻辱柱。
生夏大声说道:“别灰心,迟早有一天,玉儿那个老女人会被老爷们厌恶的,到那个时候我提携你,只怕连你都比她生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