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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胡天八月即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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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玄是齐国这片土地上仅次于蒋诚的传奇人物。
在齐国,傅家的存在就好像金墉这座城市,从不攀附,也从未陷落。高嵘曾经对他的幕僚和儿子们说,傅家自有他们的一套生存方式,轻易动不得。
在傅玄当家的这段时间里,更是把这种作风延续到了极致。
所以他逼得澄琉不得已放弃了写信,并且顶着寒风登门拜访了四次。
今天已经是她登门拜访傅玄的第五次。
每次出营时高敏看她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紧张敬佩,变成了戏谑。
她到今天都没见上傅玄一面。
“很抱歉,公主殿下。”傅家的小厮弯着腰说:“我们老爷一直病着。”
“我知道,我带了补品来,”澄琉说:“我很担心傅老的病,想探望一下他。”
“我们老爷说,寒舍简陋,病体枯槁,实在不能招待公主的万金之躯,唯恐失了体面。还请公主莫要站在这冷风里,如若冻坏了玉体,我们全府上下担待不起。”
冷风一阵一阵地吹,澄琉的表情比北风更冷:“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吧。”
小厮弯着腰,低着头,没有说话。
澄琉抬头,看着古朴厚重的傅府牌匾,她冷笑了一声,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傅玄当然没有病。
作为一个老人,他已经显得很精神。他正坐在屋子里跟岑歌芮的心腹下棋。
“康乐公主比我想象的要有耐心。”那个来自长安的幕僚说。
“但是我并不想请她进来。”
“为什么呢?”幕僚笑着问。
“我已经很老了,除了下棋什么都不想做。”傅玄说:“而我猜想,她的棋一定下得很臭。”
事实上元昊也是这么说的,他喜欢下棋,当然也尝试过跟澄琉下,但走不了几个子,他就笑着说:“你的棋真不怎么样。”
“我的棋很臭。”澄琉也笑着说:“但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输过?”
“为什么?”
“因为每当我感觉到自己落下风了,我就抡起棋盘砸死对手。”
按照高嵘的规矩,高家的孩子们无论寒暑,都必须在早晨聚在一起用早餐。从前是在一个大屋子里,闹哄哄地坐上好几桌,男孩子和女孩子们是分开的。
而现在,小小的一张桌子上,围坐着高家最后三个核心的骨血。
高敏,高澄琉,高毓。
澄琉刚刚坐下,就对上了高敏戏谑的眼神。
“妹妹,你起得好早。”
“其实我昨晚根本没睡。”
“小可怜。”高敏很同情地看着她:“其实你应该好好睡一觉,再吃点热粥,这样你才有力气对付傅玄那个老滑头。”
“他的确是个老滑头,简直可恨极了,我去了五次,他都把我晾在门外。”
高敏笑了:“我以为他会很愿意跟一个女人谈判呢,看来他实在是很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还很自大,父皇说跟这样的人没必要废话。”
“那你不打算跟他谈谈了?”高敏开始笑。
“我跟他已经没什么好谈了。”澄琉也微笑着。
女孩子笑起来通常都是很好看的,但澄琉的笑并不好看,有时候她笑起来很让人反感。
高敏的笑容开始因为反感而僵硬:“没有什么好谈了?”
“跟一个死人有什么好谈的。”澄琉说。
“你——”高敏迟疑了一阵,外面传来阵阵风声:“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已经死透了。”澄琉说:“傅家没有留一个活口。”她吃了口粥:“不像当年你跟大哥灭梁家。这种事情要斩草除根。”
“你——你什么时候......”
“不是她,是我。”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简直抵得上两个人,他的拳头也很大,简直跟有些女人的一张脸一样大,乌黑光泽的鬈发散在肩上,身上披着同样乌黑光泽的皮毛——那得是多大的一头野兽才能剥下一张能覆盖他身躯的皮?
事实上他本身也像头巨型的野兽,连高澄琉看他的时候,也会稍稍收敛些。
高敏自然也屏息凝神。
他已不需要询问这个人是谁,任何人都认得出来这是个突厥人,一个不寻常的突厥人。
他就是阿史那罗嵬。
“我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说服他帮你的,你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君影说。
澄琉道:“只要你足够有手段,哪怕是路边的石头也会帮你捎口信的。”
石头当然不会说话,但高澄琉的确是个很有手段的人。
这样的说法并不能说服君影,她问:“可他为什么愿意帮我们?”
“这你得去问他。”
“想想看,夜里,收到一位公主的邀请,很难有人不心动的。”阿史那罗嵬这样说。
他是个剽悍的人,他喜欢刺激,喜欢冒险。而传闻中,又总是有很多美丽多情却又寂寞的公主,她们喜欢在夜里找人,找一些俊朗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然后请他们帮一点小忙。
所以他来了。
他正值壮年,精力旺盛,健康强壮,并且他觉得自己并不丑。
“给。”澄琉把第二枚扳指给了他。
“这么随便就给我了吗?”
“我一向言而有信。”
“粮草呢?”
“你——”澄琉说:“能不能多留几天?”
阿史那罗嵬没有说话,但他开始看着澄琉笑。
“我想再跟你谈个买卖。”澄琉说:“我们联手,把金墉打下来,我只要地,里面的人、马,粮食都归你。”
“我看不上你们中原的马,人也一样,我只想要粮草。”
“人和马你留着干活吧,养不活,杀了吃肉也行。”
阿史那罗嵬笑得更大声了:“你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个说两句话就要哭的小公主。”
“这买卖做不做?”
阿史那罗嵬又开始笑。
澄琉又用突厥话说了一遍。
“我听懂了,”阿史那罗嵬说:“我只是在笑你能当家作主吗?”
“父皇把三个扳指都给了我,你说我能不能当家。”澄琉说:“但是你需要等一段时间,我要先把一些事情跟三哥理个清楚。”
阿史那罗嵬看着远处的雪原,忽然说:“那你的父亲有没有告诉你,三个扳指还是婚约。”
“我知道,”澄琉说:“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齐国局势也不好,我年纪又小,他每天都在担心我的前途。”她叹了口气:“所以他到处给我订了很多婚约,光是魏国的皇子就有两个。”
“我去过洛阳。不过如此。”阿史那罗嵬说:“你该在草原上多住一段时间。我在更北的地方有很多牛、羊、马,不出十年,我肯定能把其他四个部落拿下。”
“我和我的未婚夫讨论过,我们相信你一定可以,”澄琉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想跟你合作。不出意外,十年后我们也是整个中原地区的主人。”
“你还有很多时间考虑。”阿史那罗嵬骑马离开了。
他知道她很疯很危险,但她又是那么年轻、有趣、貌美。一个年轻的女人很难不疯,一个貌美的女人很难不危险,一个又疯又危险的女人,怎么会不有趣呢?
但是高敏并不这样想,他颤抖着嗓音对白毅说:“白将军,你看看,你看看!她多可怕,她真是个女疯子!”
“义阳王殿下!”
“她太过分了!”高敏摔了杯子,他走到白毅面前:“父皇怎么倒台的,你我看得清清楚楚。现在高澄琉要走一条比父皇还荒唐的路!这种事情,就算是父皇也不会原谅她的!”
“公主这件事做得的确欠缺考虑。”白毅说:“不过你作为兄长,应该去跟她聊聊,而不是跟我这个老头子费口舌。”
“我跟她说话才是费口舌,她根本没有把我当兄长看!”高敏说:“每次我一靠近她,她身边那些狗就瞪我!现在还有个突厥人当靠山,她简直要无法无天了!”
白毅不想再跟高敏说这件事,他说:“毓殿下最近在做什么?好像很少看到他。”
“谁知道他呢,”高敏说:“那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瘸着个腿,性子又急。简直不敢问他的事。”
“他跟公主现在还是那样吗?”
小时候高毓一度看见澄琉就要开骂。
“只是不打架不吵架。见了面还是跟仇人一样,也不说话。”
“我记得从前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还有四殿下,他们三个总是在一起。”
“他总觉得老四是被梁真害死的,但澄琉护着姓梁的,刚好后来梁真又成了她的侍卫。”高敏说:“他们三个一分开,澄琉又跟高海好上了,两个人亲近得不像话。”
白毅叹了口气:“到现在,冀康王殿下和卫刺王殿下走了也很多年了。”
高敏嘲讽地苦笑一声:“结果到最后活下来的竟然是我们几个。”
“可你们也走到今天了不是吗。”白毅说:“珍惜现在吧。活到今天,谁都不容易。高家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白毅对澄琉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看看傅家,还有之前的梁家。一个家族的覆灭,怎么那么轻松啊。”
“因为我一开始就选对了方法。”澄琉说:“父皇告诉过我一句话,天底下的规矩体统都是用武力建立的。现在我算是明白这句话的真谛了。”
“殿下,做事太激进是会出乱子的。”
“只要我的拳头一直够硬,乱子就出不到我头上来。”
白毅苦笑着捏眉心:“老高啊老高,你这几个孩子可真是倔得跟你一模一样。”
澄琉擦拭着那把突厥弯刀:“你与其在这里劝我,不如劝我那个好哥哥做点正事,不要默许他身边那群恶心的狗用那种目光看我,我真的会挖人的眼珠子。”
白毅听到过一些不好听的话,这次他真的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