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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北风卷地百草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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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琉再一次被摔到地上的时候,并不那么痛苦,因为这里不仅铺了羊毡,还燃了火炉。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时,正好看到那群突厥人簇拥着一个壮汉,他们低声对他说着什么,而壮汉手里握着那把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澄琉用力地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音,接着又呛出一口血来,染红了乳白的羊毡。
那个壮汉站了起来,他在一群突厥人中间也显得尤为高大,自离开梁真后,澄琉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大块头的人。
现在这个像山一样的大块头朝她走了过来,拎起了澄琉的后领,走出了帐篷。他轻巧地用铁臂捞住挣扎的澄琉,走了一截路,然后就扯开她的外衣,把她丢进了一眼温泉里。
澄琉狠狠地呛了几口水,才在石头间站稳,她湿着头发,狼狈又警惕地看着那个壮汉,而他也蹲在池边,盯着她。
水从澄琉的乱发间滴落,发出清脆的响声。壮汉拿出一个皮壶递给了澄琉。
澄琉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睛痛饮了几口。
马奶酒。
虽然她现在已经对马腥味心有余悸,但香醇的奶酒抚慰了她的咽喉和心。
“你不认得我了吗?”那个壮汉用带有浓重口音的中原话说。
澄琉看着这个陌生的人,他手里攥着她的突厥弯刀。
她已经记不起这张脸,但她记得这魁梧的身躯。
这是她曾经在洛阳遇见的那个突厥人。
“这......”澄琉说:“这原本是你的刀。”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像野兽一样的壮汉盯着她。
“我跟家里人吵架了,就跑出来骑马,结果它不听话。”
壮汉忽然站了起来,把澄琉从温泉里捞了出来。
他把她丢到火炉边,然后放了扔了很大一块皮料在她身上。
澄琉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然后躲在皮料里换下了湿衣服,再把自己紧紧裹在了皮料里。
“很感谢你们帮我,”澄琉说:“我身上只有这些金子了......我想我必须要回去了。”
突厥人绿色的眼睛看着她:“你的马跑了。”
“这——”澄琉捏紧了手:“请求你好人做到底,借我一匹马吧!我回去之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突厥人坐下了,用他蹩脚的中原话说:“你是谁?你能怎么报答?”
“我,我有很多钱,等我回去,我会还很多金子给你的。”澄琉说:“但是你们最好不要拿我去威胁我家里人,他们很抠门,而且巴不得我死。”
突厥人冷笑一声。
“我知道金子可能对你没有太多用,但是你可以用这些钱去贿赂齐国人,他们可以卖很多好马和粮食给你们。”
“你认不认识中原的公主。”突厥人忽然问。
澄琉摇摇头。
突厥人再次站了起来:“我会给你一匹马,两个人,但是你必须十天之后才能走。”
“为什么?”澄琉走到了他的面前:“我——你或许不明白,我正在跟我的兄长争家产,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刻,我要是十天之后再回去,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关我的事。”
“求求你了!”澄琉拉紧了他的衣袖:“我给你十两黄金,我还可以给你很多粮食!如果我十天之后再回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正好可以留在这里。”突厥人说:“我们也缺女人。”
“为什么!”
突厥人可怕的绿眼睛忽然直视她:“因为你一来就欺骗了我。中原公主。”
澄琉深吸了一口气:“我并不认识你,对陌生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最起码我救了你。”
“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澄琉说:“有太多人,只要一知道我是谁,就会杀了我。”
“看你的信,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
“我的信?”澄琉看着眼前这个人,她忽然明白了他是谁——
突厥人的晚宴,总是围绕着酒、肉展开。
他们围在一头巨大的烤羊旁边,簇拥着他们的首领——阿史那罗嵬。
而澄琉,就在他的对面。
他们通过几次信,也商议过见面的事情。澄琉想象过会她以怎样的状态去会见这个突厥人,却没想到现实如此狼狈。
阿史那罗嵬就坐在她对面,像一座山,大口地吃着肉,喝着酒,他的神情畅快而得意。因为原本挂在澄琉脖子上的扳指,已经戴在了他的手上。
他也答应了澄琉,明早就送她回去。
澄琉一向喜欢吃羊肉,尤其是这种来自草原的、放养的羊,现在这样一盘羊肉就放在她的面前,她却一口也吃不下。
她竟然就这样落到了突厥人的手里,竟然就这样失掉了先机。
澄琉忽然明白了从前那些贵族同伴出行时的小心翼翼,她再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跌跟头了。
用来割羊肉的刀握在手里,澄琉看了一眼,又放了下去。她感觉有点不自在,一抬眼,周围的突厥人都看着她,相互窃窃私语。
澄琉只想第二天快点到来。
“很抱歉。”澄琉站起来用突厥话说:“我想去休息了。”
阿史那罗嵬手里也握着切羊肉的刀,他嚼着肉,眼睛看着她,却并没有说话。
澄琉确信自己的突厥话说得没有问题,他一定听见了。她不想再理会他,转头就走。
“你打算去哪里休息?”他忽然问。
澄琉顿住了脚步。
“给我一张羊皮,我可以睡在地上。”她握紧了手说。
阿史那罗嵬打量了她几下,然后笑了出来。
其他人也笑了出来。
澄琉气得跺脚:“再给我壶酒,我就不信我会被冻死!”
阿史那罗嵬笑得更大声了,他站起来对澄琉说:“我知道你是怎么跟家里人吵架的了。”
“我不想跟你吵。”澄琉用突厥话说:“你的中原话说得太差了!”
阿史那罗嵬拍了一下她的背,走到了她的前面。澄琉跟着他走到了一顶结实宽大的帐篷前,他说:“你睡这里。”
“谢谢。”澄琉撅着嘴钻了进去。
突厥人的床很硬,毛毡上的羊毛也很硬,但总比雪地软。空气中是草料和羊奶制品的味道,按道理说,应该比较安眠。
但澄琉手里握着刀,一直睁着眼睛。
她很难平静。
这时候帘子忽然被掀开了,澄琉拔出刀坐直身的时候,阿史那罗嵬已经走进来,坐到了她的床边。
“睡不着?”他一边打量,一边笑。
“这不是正好遇到了夜袭吗。”
阿史那罗嵬轻而易举地拿走了她手里的刀,那把刀放在他的手里,小得就像根绣花针。他转着刀,说:“现在外面有两队人马在找你。你猜都有谁?”
“我哥哥和魏国人。”
“你猜他们谁会先找到这里,谁开的价格会更高?”
澄琉冷笑一声:“当然是我开的价格更高。”
阿史那罗嵬坐近了些:“那你说,我把你卖给他们谁比较好?”
澄琉又冷笑了一声,她倔强高傲地看着被风卷动的门帘,眼泪却流到了腮边。
“他们,”澄琉沙哑着嗓音说:“他们,一个正在跟我争领头人的位置。一个,只是借着我的名义打仗。”澄琉看着有些无措的阿史那罗嵬,说:“你说,卖给谁好?”
就在阿史那罗嵬尴尬得想要离开的时候,澄琉又笑了:“你们收纸钱吗?把我卖给我的父亲吧?”她开始哭得更大声:“这辈子,就只有他最真心爱我了。”
阿史那罗嵬拍了一把大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就在澄琉擦干了眼泪准备休息时,他忽然又回来了。
他拉着澄琉下了床,帐篷外是一匹红马,和两个突厥骑兵。
“这匹马送给你了,跟着他们,趁现在走吧,想回什么地方就回什么地方去。”他攥着缰绳说:“但是不要妄想赖掉答应我的粮草和铁器。”
“谢谢你。”澄琉迅速地骑上马跑远了。
突厥骑兵好像天生属于这样的地形和气候,他们在澄琉面前开出了一条路来。温顺的红马跟在两个骑兵身后,使得这黑夜这雪原显得都不那么阴森可怖了。
等太阳升起来一段时间后,前路视野就开阔了很多,两个骑兵停了下来,用突厥话说:“中原兵在前面。”
他们的马兜了一圈,就往回走了。红马原地打了个响鼻,澄琉呼出一口气,扬起马鞭向前奔去。
“澄琉!”
满身雪尘的元昊带着大队人马从远处奔来,他几乎是跌下马,扑过来抱住了澄琉:“你有没有事?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遇到了风暴,被困了一晚——”澄琉紧紧地抱着元昊:“我想你。”
“是不是这匹马把你带到这个鬼地方来的?”元昊指着红马问:“这是你从高敏那儿骑出来的马?”他已经拔出剑要向马砍去。
“不!”澄琉挡在了红马前:“犯错是青骓......青骓没用完全被驯服。它听到了野马的声音,就疯了似的跑。”澄琉摸着红马:“是它带我回来的,我用耳环跟牧民换了匹马。”
元昊再次抱住了澄琉:“跟我回去。不要再离开我身边了。”
“元昊。”澄琉拍了拍他的背:“就快了,我答应你,我就快回来了。”
“你还要这样犯险吗?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我简直什么事情都做不进去了!”
“元昊,”澄琉看着他:“我们不要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好吗?”
这个时候,另一队人马也浩浩荡荡地赶来了,白毅脸色严肃地走到了澄琉身边:“公主,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一个人往外跑了。”
“跪下!”元昊指着白毅破口大骂:“这就是你对公主说话的态度!你就是这么照顾公主的?你对不对得起她的父亲!你对不对得起你背后的军旗!”
白毅叹了口气,跪到澄琉面前:“老臣......确实愧对先帝,愧对殿下!”
“好了白将军,这不是你的错。”澄琉看着白毅:“但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白毅艰难地抬头看着澄琉。
“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吗?”澄琉的眼里闪烁着:“我对你好失望。”
“我......”
“白叔叔。”澄琉说:“当你觉得自己什么决定都没做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做了某些决定。”
她转身骑上了红马。
“殿下——”
澄琉只留下了一阵飞扬的雪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