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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插·乱红飞过秋千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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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大约就在十年前,齐国的皇宫里有一座巨大的秋千。
一般的秋千旁边都会种些矮矮的红花,因为秋千总是用来吸引女孩子的。
但这架秋千旁边空旷干净。它太高太大,它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让人体验飞的感觉,所以它需要一片足够宽敞的地方。
这架大秋千安置在武场西南角的小丘上,如果武场里的你没有在认真练拳,而恰好有宫女在那里荡秋千,说不定你们能远远地对视上。
侍卫和宫女的爱情,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武场,它只在皇子和贵族少年们每年比武的时候才开放,可不是谁都能有资格在这里练拳的。而那架秋千,也不是普通的秋千,那是康乐公主喜欢的秋千。
澄琉喜欢这架秋千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她就能窥探到这座神秘武场里面的样子了。
没错,她也不能进这个地方。
她从大哥求到了三哥,甚至还有几个贵族侍卫,却没有一个人敢带她进这个神圣的地方。
她只好爬上了这架高高的秋千,勒令太监将她推得高一点。
相比其他人,梁真是这个武场的熟客。他已经来过这里四次,每一次他都大获全胜,而他坚信,在今天他能够获得第五次胜利。
他今天穿着最简单干练的衣服,握剑的手干燥而稳。他只要站在这里,就足够让一些原本还踌躇满志的少年想认输了。
梁真今天发挥得也很好,他刚刚进入状态的时候,已经击败了四五个对手,他看了看剩下的人,梁真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开始放松了。
他接过仆人递来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薄汗,这样的天气练武真是再舒适不过了。
天上有几只鸟飞过,梁真抬头去看,却恰好看到了西南那架秋千上的人影。
他认得那个公主,她总是在高嵘和几个皇子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听说她很淘气,很会惹事,而梁真恰好在一个月后就要去做她的侍卫。
她在那里荡秋千是为了好玩,还是想偷看武场呢?她是一个人在那里吗?
这时候秋千的绳子忽然晃荡了一下,梁真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他跑到小丘上的时候,公主已经没有在荡秋千,她抱着绳子在大笑,小太监在她前边跪着磕头。
梁真朝她走了几步,看到一双小巧金贵的鞋侧躺在灰扑扑的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光了一只脚的公主正盯着他。
梁真捡起鞋子,这双鞋在他手里小得就像个玩具。他把鞋捧到了公主面前。
他看见这个公主歪着头对他笑,然后光着的那只脚翘了翘。
梁真虽然是个木讷呆板的男孩子,但他家里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古灵精怪的妹妹。他把这双小小的鞋套在了公主小小的脚上。
“你是不是要来当我的侍卫了?”澄琉晃着腿问他。
“是的殿下。”
“那你是不是就要听我的?”
“听凭殿下差遣。”
“那你现在能不能也听我的?”
“愿为殿下效劳。”
“我想去那里面看看。”
梁真看见年幼的公主仰着头,对武场充满了渴望。
“对不起殿下,女人是不可以进去的。”
“我也不可以吗?”
梁真低下了头。
“你帮帮我嘛。”澄琉说:“你说了听凭差遣的。”
“殿下,就算您到了门口,也是会被拦下的。”
澄琉的嘴高高地翘了起来:“你真没用。我以为梁伯伯的儿子会很厉害,结果也一样。”
梁真再次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聪明!”澄琉说:“我知道女人不能进去,我不为难你,我一会换上小太监的衣服,你能不能说我是你的太监,然后带我进去?”
梁真立刻跪了下去:“微臣不敢。”
而澄琉已经跳下秋千,把小太监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又剥了太监的衣裳披在外面。她跑到梁真面前,捧起他的头:“你看我,像不像小太监?”
“殿下!这微臣属实办不到!”
“哦,好吧,”澄琉说:“他们好像要开始比赛了,你不回去吗?”
梁真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太久,他噌地站起来想往回走,腰却被人抱住了。
澄琉死死地抱着他,好像连嘴巴都在用力,而眉眼却还弯弯地在笑:“你不带我去,我就不让你走。”
“殿下!”
梁真只是个老实又有点古板的少年,他又正直又容易心软,他哪里能对付得了高澄琉呢。
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错事,他竟然真的带着澄琉悄悄混进了这个神圣的武场。
“殿下,请您一定不要走动,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梁真弯着身子恳求:“我很快就比完了。”
澄琉眨着大眼睛点头。
这一场梁真的对手是高毓,按道理说这是他最该重视的一个对手,但他现在却十分心神不宁。他握剑的手不再干燥,甚至轻微发抖。他的眼神也不再坚定,按照他的习惯,这时候他本应死死盯着高毓,而他现在却眼神飘忽,一直盯着人群中的澄琉。
“乱看什么!还比不比!”高毓大喊了一声,挥剑向他砍去。
梁真心不在焉地躲避着他的剑,却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
“有意思吗梁真!”高毓开始骂:“不想比就认输!”
梁真挡了他一剑:“我不会输。”
梁真握了握自己的剑,他很小就开始习武,像这样的比试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他的剑快而稳,像高毓这样心浮气躁的人,远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他稳操胜券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澄琉不见了,梁真脑子一空,剑掉到了地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高毓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认输。”梁真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比武台。
他在人群间穿梭寻找,退到一个杂物间时,迎头就看见了面带愠怒的高海。澄琉就站在高海旁边,咬着嘴唇对梁真笑。
“我说是谁这么大胆。”高海说:“梁真,你也太不懂规矩了!”
梁真垂着头跪了下去:“微臣知罪!”
“你有没有打赢五哥?”澄琉兴奋地问:“你们后来谁赢了?”
梁真的头垂得更低了。
“捅了这么个娄子,我猜你也不能静心比武。”高海把澄琉推到他身边:“趁还没人发现,你们赶紧出去。”
澄琉在梁真腿边跑来跑去,梁真只好拉住她的衣袖:“殿下!不要乱跑了。”
他们终于走出武场的门时,梁真已经一身冷汗。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听到里面为高毓而响起的欢呼声,梁真渐渐低落起来。
“我是不是害得你比武输了?”澄琉抬着头看他。
“是我技不如人。”
“我听说你已经赢了四年了。”澄琉说:“赢了比赛能得到什么啊?”
梁真看着这个天真的小公主,他说:“这是一种荣誉。”
“荣誉。”澄琉自己喃喃了一句,然后她站到了一个高台上,对梁真喊:“你转过来,正对我!”
梁真走到了她的跟前,他们平视着,澄琉绷着小脸,严肃地对他说:“我以大齐康乐嘉慧明懿公主的身份,宣布大内侍卫梁真是大齐武艺最厉害的人!”
梁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澄琉说:“我说话算数的,以后无论谁问我,我都说你是大齐武艺最高强的人!”她拍了拍梁真:“你输给五哥了是不是?不要理他!我昨天还听见父皇骂他不稳重呢。梁伯伯会骂人吗?如果他骂你,我就帮你求情,他说他最喜欢我了。”
“谢谢你,殿下。”
他们两个人,一个出了名地爱捣蛋,另一个出了名地死板,却奇妙地成为了默契而形影不离的一对。
澄琉喜欢他的认真,他也喜欢澄琉的直率。
梁真不理会其他人怎样污蔑他,他只想用一切办法来对他的公主好。他这样一个死板的人,一旦想做好什么事情,就会用他的那套方法去做到极致。
夏天他陪澄琉划船的时候,澄琉的发簪掉到了水里,他就能立马跳下水去捡。当他湿漉漉地扒在船沿,把发簪交还给船上的澄琉时,他看见他的公主表情惊愕,眼里还有泪水。
这就够了,梁真想,公主为他流眼泪,他已经受宠若惊了。
公主虽然与他对妹妹年龄相仿,境遇却大不相同。澄琉有很多的兄弟姐妹,真正交好的朋友却没有几个。所以她喜欢去缠着她的父亲、舅舅,现在有了梁真,她就开始纠缠他。
到了夏天,她总是喜欢光着脚翻滚在凉椅上,逼梁真给她说故事。
比起其他的贵族少年,梁真的确有着更多的阅历,但这些阅历并不如澄琉哥哥们胡编的妖怪故事有趣,所以澄琉开始提意见:“我不想听这些,我想听打妖怪的故事。”
梁真一时语塞,他说:“可是没有妖怪。”
“不!”澄琉开始乱踢乱打:“我要听打妖怪的故事!”
于是梁真只好把从前典故里的人换成了妖怪。
“为什么你的妖怪故事一点都不好玩。”澄琉说:“你给我讲几个好玩的妖怪故事。”
他当然讲不出来。梁真只好让他的仆人第二天就去市井搜罗关于妖怪的话本,越多越好。他喜欢给公主讲故事这个过程,他享受被公主依赖的感觉。
所以他是用一种非常甜蜜的心情打开那一摞厚厚的话本的,然而他翻看了几页,脸色却越来越僵硬,最后他脸色一红,重重地把书摔到了桌上。
“怎,怎么了?少爷?这——”润生探过头去看。
梁真重重地把书合上:“出去。”
“少爷——”
“不许再说起这些书的事!”
梁真把这些书胡乱塞到了床底,他的心怦怦乱跳,脸涨得通红。他把头埋到了膝盖里。
他想,等晚上没人,他就把这些书都烧了。
一定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样想着,他又轻松了起来,他已经想好,等他一会跟几个朋友练完拳,就去找点碳来掩盖这件事。
他万万没有想到,等他拿着准备好的铜盆和火折子回屋的时候,元昊已经靠在他的书桌边,昂着下巴对他笑,手里掂着那几本书。
“我——”梁真冲过去红着脸辩解:“我不知道这个写的是那种东西,”他举了举手上的铜盆:“我已经准备把这些污秽之物烧掉了!”
元昊只看着他笑:“梁侍卫,好雅兴。”
“你给我!”
“你真舍得烧啊?”元昊打量着他这间屋子:“是不是还有更好的藏着呢?”
梁真揪住了元昊的衣领,咬着牙说:“不要污蔑我。”
“又来这套是不是?”元昊笑嘻嘻地看着他:“这下你如果真的给我弄出伤痕来,别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只好说,我不小心发现梁侍卫偷看香艳话本,他——”
梁真推开了元昊,他简直一眼都不想看这个嘴皮灵活的小子:“你想怎么样!”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元昊大摇大摆地坐下,拍了拍桌子:“看茶。”
梁真咬紧了牙,他倒了杯茶,重重地磕在了元昊面前。
元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原本我今天来这里,是好心想跟你说一件事情,结果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你要说什么?”
“我不小心翻到了陛下的一些信件。”元昊说:“他好像一直都很在意康乐公主的婚事。”
梁真握了握拳。
“但是很可惜,”元昊说:“我看了一圈,没有一个驸马人选是你。”
梁真的眼睛渐渐垂下去,他仍不甘心地说:“你竟敢偷看陛下的信件。”
“他让我看的。”元昊换了个更猖狂的姿势坐:“他之前考虑过我的太子皇兄,但是我那个皇兄有点不知好歹,然后他又研究了几个齐国的青年,现在都开始跟突厥人搭线了。”
梁真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元昊站起来脸对脸地对他说:“看见你不痛快我就高兴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而梁真却连质问的力气都已经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