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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纵令然诺暂相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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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芸是一个非常体贴且守信的人。
她说过会经常探望澄琉。她做到了。
“澄琉?”她走进屋子里:“我又来了。你这两天舒服一些没?”
“还是那样。”澄琉起身去拿东西:“你来得正好,我差点派人来宫里请你。”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坦吗?”郑芸问。
“陛下来信了。”澄琉把信交给她。
“他说什么?”郑芸疑惑地接过信。
——谢谢你的花。江南无所有,前线有的却很多,刚结束战役的战场上全是血,还有一些残缺的肢干,热的。
——这边离齐国很近,干得要命。风沙太大了,总觉得出一趟门,回来就带了一身沙。但是这里不能那么勤地沐浴。这实在很折磨人,我觉得我脏死了。
——连我都这样惨,将士们就更艰辛了。他们有的人手脚都被斩断,身上已经开始溃烂,他们躺在粗糙的劣布上,血肉都已经跟丝线融为一体,有的你甚至无法分辨他们是否还活着。
——伤情好一些的人,也经常因为药物短缺而被耽误,有人只是手上被划了一刀,却因为没有及时消毒而发热而死。
——凌太医说现在并不短缺药物,这是军营的正常供给,其他人也觉得不能再增加军耗了。
——我希望你可以找郑英和端贵妃,从私库里拨钱采购一些药材送到前线来。以皇室的名义。
澄琉看见郑芸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其实元昊能写这样的信让澄琉非常敬佩和欣慰,要知道从前“伤亡”对于元昊而言只是数字,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能为皇室牺牲是一个士兵至高无上的荣耀。
所以澄琉觉得元昊应该在军营里多待一阵。
但是她并不能这样告诉郑芸。
“所以他是不打算回来了!”郑芸的声音颤抖着,她脑子里全是遍地鲜血和残骨,还有风沙、疾病,她担心这其中的任何一样伤害到他。
“他看起来乐在其中。”澄琉说。
郑芸气得狠狠叹了口气:“他真是太胡来了!”
然后她看向了澄琉。
澄琉只能同样无奈地看向她:“我觉得现在就算告诉他孩子的事,他也不一定会回来。”
是他风风火火地要亲自奔赴前线,要是待这么两天就回来,他会觉得很没脸面——让人觉得仿佛他是去郊游的。
然而澄琉并不能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她知道郑芸会说什么。
——那又是谁让他奔赴前线的?
这也会让澄琉很没脸面。
郑芸已经急坏了,她来回走动了两圈:“这可怎么办!总得要他回来才是啊!”
“或许他过两天就想通了,他能受得了几天不洗澡?”澄琉说:“也许我们现在应该处理信上说的另一件事。”
郑芸轻轻揉自己的额角,她看了信一眼:“私库不是陛下一个人的私库,那些东西都是历代祖宗们留下来的,想把这些钱用出去,朝廷肯定一片骂声。”
“可这也是他自己的钱——”澄琉低声说。
“如果是赈灾、救民,那没有谁会说什么。但这是助战!而且这会是很大一笔开销,一旦战事有什么不利,一旦魏国出现什么天灾,那些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陛下在挥霍祖宗积蓄,会说陛下忙着打仗不顾百姓温饱!”
澄琉沉默了。
郑芸说得很有道理。没有人愿意去细想保障战士的利益和保障百姓的利益是否是殊途同归,他们只会将自己所遭受的苦难统统怪到皇帝,怪到战争上去。也没有人愿意承认一个人使用自己的家产是合理的,他本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
“是我太冲动了。”澄琉说:“他也是。”
“他有的时候真的很幼稚。”郑芸忽然说。
澄琉忍不住笑了:“像个大儿子。”
“所以呢?”郑芸无奈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告诉他我们的顾虑。”
“他会觉得连你也不理解他。”
“我理解他,”澄琉说:“但我也理解你。”
郑芸叹了一口气:“你明白就好。”
“他也需要理解你,你已经够忙了。”
郑芸笑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澄琉坐到桌前准备写信,她对郑芸狡黠一笑:“有时候骂骂他也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郑芸扶着桌子,看她写信,不知想到什么,她笑了一声:“如果他看到我们是这样一个态度,会不会气得又连夜跑回来?”
“那不是自投罗网?”澄琉笑着看了郑芸一眼:“他只要一脚踏进洛阳,就别再想回前线。”
她们安静了一会,事情得到了最好的处理,于是她们开始了闲聊。
“你最近胎象如何?燕文怎么说?”
“我气血不大好,胎象有些虚弱,不能磕磕碰碰,不能着凉,也不能受惊。”
“那你可得小心。”
“我几乎连房门都不敢出了。”澄琉问她:“端姐姐,生孩子疼吗?”
“疼!当然疼。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她回忆道:“我生攸儿的时候,整整被折磨了一整夜,那可真是不想活了。妙儿要好些,没多久就出来了。”
“我好怕,我真的怕极了。”澄琉拉住了郑芸的手。
“可是你想啊,只要你挺过那一关,你和陛下就有一个你们自己的孩子啦。”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人,你一定可以挺过去的。”
“需要自己使劲儿吗?”
“当然了,”郑芸笑她:“疼得要死,稳婆还一直叫你使劲儿、使劲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捂着嘴巴笑:“哦对了,虽然你要保护好自己,但是也不能总坐在屋子里,你要多走动,不然到时候使不上劲儿!”
“我知道了,这些东西我是一窍不通的,以后还得你多教教我。”
“那是自然。”郑芸看了一眼天色:“啊呀,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她起身理了理衣裳,解释自己的匆促:“妙儿太小了。”
“是我疏忽了,妙儿要紧,你快回去吧!”
于是郑芸匆匆走出了凌霜殿。
照顾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小孩子是不懂黑夜白天的,有时候他们仿佛就等着你睡着了便开始要吃奶。
郑芸昨晚四更天的时候还起来给元妙喂奶。
没有乳母吗?自然是有的。
但是郑芸对她的孩子有近乎偏执的爱,她不希望任何人分享她们母女应有的亲密关系,所以乳母只是照顾元妙,却从未喂过她一口奶。
偏执使人疲惫。郑芸昏昏沉沉地靠在步辇上养神,这种摇摇晃晃的东西跟摇篮一样催人入睡。
步辇忽然停止了摇曳。
怎么回事?
郑芸睁开了眼睛。
那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小孩,一个穿着花衣裳的纤瘦小孩,她站在路中央,头上戴着一个巨大的泥娃娃头套。
你一定见过那样的头套,就是过节的时候,天桥上杂耍的人里面,总有人带这种陶瓷头套,喜笑颜开的胖娃娃,有男孩有女孩,男孩穿蓝色衣裳,女孩穿花衣裳。
你看不见头套下面是谁,你只能看见泥娃娃红润的大笑的脸。
这也是为什么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看见这种东西会感到莫名地渗人。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一个笑嘻嘻的泥娃娃用她冰冷僵硬的表情面对你。郑芸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你是什么人!”
泥娃娃下的女孩笑了,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纤细,回荡在空旷的头套里,森然可怖。
“侍卫呢!来人!把她给本宫抓起来!来人!”郑芸大喊。
几个侍卫连忙跑过来按住了女孩,她的身体像芦苇一样弯折摇曳。
“把她头上这东西给本宫摘下来!”
侍卫取下了她的头套。头套下的面容并不比头套好看。
她把脸涂得煞白,嘴唇奇红,眼下却是乌青。
即便如此,郑芸也认出了她:“元璧?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是想做什么!”
“装神弄鬼?”元璧嘴角一挑:“我不过戴着我最喜欢的福娃娃。”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可我就是人,不是鬼。为什么有人觉得我像鬼?因为他们心里有鬼。”
“本宫让你住在雪宫是希望你安心思过!你能不能像个真正的淑女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到处惹是生非?”
“昭仁皇后是一位真正的淑女,她曾抚养过我,所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教我如何做。”最后的阳光惨惨淡淡地落在她怵白的脸上:“你把我留在雪宫,只是因为你不想看到我,或许你还另有目的。”
“如果昭仁皇后还在,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元璧讽刺地笑了一声,她看着郑芸:“你是来探望高澄琉的。她为什么会留在雪宫?你又为什么那么频繁地来看她?”
“这不是你该问的。”郑芸抬了抬手,示意奴才们往前走。
元璧看着她的背影,说:“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你的目的了,不是吗?”
“义安公主真是个怪人,她那个样子奴婢看着都觉得可怕。”玲珑低声抱怨。
“本宫很少见到这么令人讨厌的人。”郑芸的眉头微微皱起。
“那康乐公主怎么办?万一义安公主去惹事,那可就不好了,刚才她自己也说了,连受惊都危险。”
“只怕更严重。”郑芸说:“她一向喜欢把事情往轻松了说。”
“那可怎么是好?有个什么不慎,怕又有人怪您照顾不周。”
“孩子在她肚子里,我再紧张又能怎么办。”郑芸忽然有些疲倦:“把元璧软禁起来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这时候最后一道光也被宫墙挡住了,夜晚真正来临。
夜幕下,谁看起来不像个魔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