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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无赖闲花照独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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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琉讨厌写作。
尤其是不想写,但又不得不写的时候。
砚台里是刚磨好的贡墨,桌上铺着熨得妥帖的信笺,手上是紫檀的兼毫毛笔,笔上蘸了墨,墨的分量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但那双手却悬而未决。
喵——
白蹄乌绕到了绣鞋边上,这给了澄琉一个搁笔的理由。于是笔重新回到笔搁上,那双手抱起了小猫。
白蹄乌刚刚才睡醒,它像所有的小猫一样,有一双下垂的眼睛,这让它看起来楚楚可怜。它的后腿踩在澄琉的大腿上,立起身体去够澄琉,它还很小,前爪刚刚能够到她的肚子。
“叱——”澄琉把它的前爪放下去:“你不能碰我的肚子,我现在怀了宝宝。”
喵——它又去够桌子。不知道为什么,猫总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我在给陛下写信。你要帮我写吗?”澄琉笑着,在白蹄乌的爪子上沾了一点墨水,然后印在了信笺上:“看,御猫白蹄乌顿首。”
喵——
“你不想给他写信?他坏透了是不是,我也不想写。”澄琉用手绢给它擦爪子:“他把你带回来,说好我们一起养,结果自己跑了。”
喵——喵——
“哦,哦,不哭,他不是不要你了。”澄琉把白蹄乌搂起来:“说不定你一封信过去,他就回来了,是不是?”
喵——
“你长大了会跟别的猫跑掉吗?”澄琉拉拉它的爪子:“你可不准出去鬼混,你是姑娘。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知道吗?”
喵——
“但如果你大着肚子回来,我也不能不管你,到时候我们又有一窝小猫咪了是不是?是不是?”这时候白蹄乌翻了个身,肚子朝上,澄琉轻轻去挠它的肚子。
外面传来几声鸟鸣,窗上的花影轻轻点头。
屋外起了一阵微风。
你说这样的时候,春色融融,莺飞蝶舞,怀里有头调皮的小猫,肚子里怀着一个期盼已久的孩子,如果没有他那些烦人事该多好。
“是我叫他来雪宫看花的,结果他花也没看成。”澄琉抱起白蹄乌,她向屋外走去:“我们去给他摘一枝花。”
“殿下,您小心。”红萼连忙过来扶她。
澄琉把白蹄乌交给她:“你帮我抱一下,我给元昊摘折一枝花。”她抬起手,草草结束了一枝花的花期。
她转身回屋子里去,用手帕把花包起来,然后在信笺上落下她唯一想说的一句话: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江南无所有?
那可太谦虚了。
跟边境比起来,江南什么都有,那是仙境。
“我想家里的松花糕了。”一个士兵说。
“松花糕有什么好的,我想我媳妇儿了。”另一个人说:“我们才成亲三个月。”
大家都哄笑:“别跟外面的人跑了。”
“放屁!”那个人得意道:“我们打小就在一起,这叫青梅竹马!”
“家里什么不好啊,”一个年纪小的士兵抹眼泪:“我想我娘了。”
“你说等你回去,你娘还认识你不?”他身旁的人笑着吓他。
“肯定认得的!我娘给我的玉佩我一直贴身戴着!要是,要是......”几大颗眼泪从他眼里掉出来:“要是我死了,你们就把玉佩给我娘带回去!说儿子不孝......”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大家都低头沉默了。
“这里是伤兵营吗?”这时候一个人在门口问。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看起来很年轻——应该也二十几岁了,但是怎么说呢,他的年轻是阅历上的年轻,看起来好像从未经历过什么事情。
他穿着老气古旧的藏青色袍子,手上却提着崭新气派的药箱,头上还戴着军医们那种滑稽的帽子。
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可笑。
但是他非常不苟言笑,而且摆着一张黑脸。大家大胆地猜测,他昨晚可能赌输了一大笔。
“我是凌军医的徒弟。今天我给你们换药。”他把他气派的药箱放在屋里唯一一张桌子上。
“啊,军医,我的手臂好痒,我快痒死了,你帮我瞧瞧。”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去。
年轻的军医看了看他的手臂。绷带上全是灰,灰的下面是一些陈旧的血,血是被稀释过的颜色,说不定绷带上还有汗、劣质的酒,甚至呕吐物。
军医皱了一下眉:“你怎么搞的?你多久没有换绷带了?”他打开他气派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只漂亮的银剪子,咔嚓,绷带断了,但是它还死死地粘在士兵那条黑黑的、粗壮的手臂上。
“啧。”军医又皱了一下眉:“绷带要每天都换,你这样伤口会烂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绷带一圈圈拆下来。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拆一层泥做的盔甲。
“嗬,我倒是想每天换,之前小刘在的时候儿也最多五天一换,现在小刘都不来了。”那个士兵抖着腿,粗声粗气地说笑。
“小刘死了。”一个士兵接话。
“你不知道吗?”另一人问。
“他踩到了捕兽夹。就在上山采药的时候。”又一人说。
“可惜了,”被包扎的士兵把头低了下去:“小刘这娃。”
包扎的军医动作也迟缓了:“他为什么要上山去采药?好好待着不行吗。”
“你是新来的吗?”一个红脸汉子问:“这里的止血药一直都不够,还有消炎的、祛毒的,我们用药都只能凭运气。”
“那怎么行?这里这么脏,又缺水,你们的伤口怎么办?”军医又疑惑又气愤。
他并没有等到回答,他等到的是一团哄笑。
“您从前是给女人看病的吗?”
“那得是多富贵的人家的女人。”
“您给人看过病吗?”
“您还没出过家门吧!”
“说话跟小毛孩子似的。”
“你们......你们太过分了!”年轻的军医气得脸涨红:“我在帮你们!我,我来到这里来给你们医病!你们非但不感激,还——”
“哎哟,瞧把孩子急的。”被包扎的士兵招呼其他人:“差不多就行了,人家好心好意给你们瞧病!一个个的没良心。”然后他问军医:“哎,哎,我这手臂痒死了,怎么办啊,我想挠,但是缠着布挠起来不得劲儿!”
“不能挠!”军医打他的手背:“你的伤口在长肉。”
说着他揭开了最后一层绷带。他以为这样深的伤口,遇上好几天不洗澡,还沾上了其他脏东西,应该会溃烂,甚至长出一些蛆虫。因为这是从前周太医说的——如果不保持伤口洁净,伤口会变成一团腐肉。
但他并没有看见一团腐肉,这不过是一条紫得发黑的血疤,上面蜿蜒着蜈蚣似的缝线。这样一道伤,足够吓哭一个寻常女人。但军医是一个男人,年轻,却见过血腥的男人。
“你连线都没拆,之前照料你们的人究竟在做什么!”他另取了把剪子,小心翼翼地把线剪断、拆掉,他的动作细致得像姑娘绣花。
“哎,瞧瞧,瞧瞧,人家凌军医的徒弟就是不一样,这手法,一看就是练家子!”被包扎的士兵笑着阿谀。
“老靳,是不是觉着自己跟大老爷一样?”周围凑了几个士兵过来。
“嗬哟,我这辈子都没让大夫这样看过病,老靳,安逸吧?”
老靳看着自己的手臂:“这要是在外头,可得花好几钱银子吧!”
军医是个很年轻的年轻人,他的脸已经有些微红。
他努力保持着不苟言笑的样子,取了一只银盒子:“这个给你们,涂了应该不会那么痒。”
“啧啧啧,这盒子就得值多少钱!”
“您该不是普通军医吧?”
“这手笔,您是个少爷吧?”
“哎!要是个大少爷我们可受不起啊,嘿嘿嘿嘿!”
“咱赚大发啦!”
“好了!”军医的脸已经发烫:“还有谁要换药的!”
军医不是普通军医,他甚至不是军医。
他还不太适应军医的身份,正如他不太适应这身旧袍子。他换下这身衣服来的时候,衣服也如那条脏绷带,吸饱了汗。
“这是老夫年轻时候的衣裳,嘿嘿嘿,您这么一穿,还真有那意思。”凌太医笑眯眯地打量太医装扮的元昊。看他那幸福的表情,一定是幻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模样。
“凌医官,朕听说军营里很缺药。”元昊接过了和素递来的毛巾,使劲擦汗。
凌军医眉头一皱,他捻了捻胡子:“没有吧?我觉着不缺啊。”
“但是那些伤兵好长时间才换一次药,他们的伤情被延误了!”
“哦——陛下,您刚才看见的那些,其实不能算伤兵。”
“不算伤兵?那——”
“陛下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应该跟他们聊了很久吧?那些人,”凌太医笑了:“那些人很能聊的,这样精力充沛的人,在军营里根本不能算作伤员,他们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那——真正的伤员岂不是——”
“陛下,您能想象那种手脚都断掉,全身溃烂的人吗?”凌军医道:“就咱们这里,都有好些。”
“他们,他们岂不是根本不能打仗了吗?”
“那我们救还是不救呢?”
元昊沉默了,他沉重道:“那么,我们应该把药集中起来给还能救的人。”
“这是自然,但陛下知道,按您的救法,我们需要多少药材吗?”
“那,那总该保证他们的伤情不会恶化吧。”
元昊听见了自己的语气,他明白他现在显得非常愚蠢,他问着一些幼稚的问题,并提着一些青涩的意见。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高嵘说每个男人都有必要上一次战场。
“陛下!陛下!”和素这时候忽然跑了进来,他知道元昊在说正事,但他依旧这样喜出望外地跑了进来,看来是有什么喜事。
所以元昊没有怪他,只是把目光转向了他。
“殿下来信了!”和素双手托着一封信,激动得眉毛都在颤抖。
凌军医看见元昊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他想,如果不是药的事,元昊现在应该跟和素一个样子。
元昊并不知道凌军医在想什么,他甚至忘记了他身边有人,他万般珍重地拆开了信。
只一枝花,一个猫脚印,一句话。却在元昊心里描绘了一个春暖花开、闲适安逸的洛阳。
如果当时没有一时冲动跑到边境来,他是不是也就那样,在宫里赏花,逗猫,写诗,唯一让他头疼的不过就是跟澄琉吵架。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齐国人瞧不起他们,为什么澄琉会欣赏梁真那样的英雄。现在他真的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凌医官,”元昊把信放下:“如果要尽力医治每一个士兵,我们还需要多少药?需要哪些药?”
“这——”凌军医为难道:“差的还很多,但是陛下,我们的军耗已经很大了,其他人不会同意再拨药材的。”
“朕会从私库拨银两。”元昊珍惜地把花放到书桌上,他微笑:“而且——有一个人会理解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