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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终是悠悠行路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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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初夏的午后。
还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更安静?只要你没有睡着,那么一点点声音都能被分辨得一清二楚。
有脚步声。
三个人。
其中两个是太监。
还有一个是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太监的脚步声止于门外,男人却走进了屋。
他走进去的时候,澄琉正在装作看猫。因为不论进来的是谁,如果一来就看见她直视的目光,未免都有些掉澄琉的身份。
“你看起来不像他们猜测的那样。”他开口。
澄琉却愣了一下,这是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声音和语气,起码她没办法一听就确定他的身份。
于是她抬起头。
诡异,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好笑。
澄琉努力辨认了很久,才开口:“太原王?”
“摄政王。”元思看着澄琉。
“摄政?”
元思坐了下来:“我忽然又开始相信其他人的猜测了。”
他们猜测什么?
澄琉不需要问。
——高澄琉那个婊.子已经被陛下厌倦了,她被禁足在雪宫,与世隔绝。
“我听说他给你写过信。”元思说:“而且你并没有被禁足,我以为你会知道他临走前安排我辅佐太子打理朝政。”
“或许怪我孤陋寡闻。不过上次看到你们,还是那么剑拔弩张,你们如果一直那样下去,真的非常可惜。”
这样的话想必他已经听得很多了,元思没有任何反应,他继续追问他的问题:“所以那个负心的小子真的就把你扔在一个破行宫里面了?”
澄琉笑了:“破行宫?天底下能有几个人瞧不起凌霜殿的用度和陈设。”
“他一向不缺金子。”
“你们这样的人,都有很多金子,真心却小得几乎看不见。”
“这就是你这几天使劲敛财的理由?”元思对白蹄乌勾勾手指,它于是就跑到了他的怀里:“你养的猫是吃金子的?”
“它不吃金子。”澄琉说:“但是这场战争真的在吃金子。”她起身取来了元昊的书信。
沙沙沙——信纸飞快的翻动。
元思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然后他叹息一声:“我从来没收到过他这样的信,我以为他会找我商量。”
“他知道你会努力按他说的去跟大臣们争取,所以他不想让你淌这趟浑水。”澄琉说:“这样想是不是要舒服些?”
“你也并没有按他说的做。”
“我找端贵妃商量过,我们觉得不可行。”澄琉说:“我不能去为难她,但是我也理解元昊的心情,所以我只能自己另想办法。”
“你变卖了多少首饰了?”
澄琉摇头:“我对钱财没有概念。”
太富有的人总是这样。
“所以他不该找你。一个讨皇帝喜欢的贴心女人或许善解人意,但绝对不懂得省钱。”
“你不用担心,”澄琉看着他:“我不会找朝廷报销。”
“那么你从哪里弄药材,又怎么送到前线?”
“我问过太医,他说最好直接从离前线近的产地找药农。至于运送,我在物色镖局。”
元思笑了:“你居然问太医?你知不知道太医只会帮助宫里的女人怀孕?他们甚至不知道几丝参须就可以救一个贫穷孩子的命,他们只认得娘娘的品阶。”
“燕文曾经在民间游历,也在瘟疫的时候去灾区义诊,我不觉得他是那样的太医。”
“好吧。”元思继续:“那你又凭什么信任镖局那些商人对你的忠心?”
“其实他们不能算商人,他们是江湖人士。而且,我给了他们很多钱,凭什么要怀疑商人对钱的忠心?”
“省省吧。这些钱和力该我来出。”元思说:“女人比战争还吃金子,你们需要很多钱来保持美貌。”他的手指陷在白蹄乌的毛里:“不知道是好几年不见还是怎么样,我总觉得你瘦得有些脱形了。可别让那个小崽子从前线回来就迁怒别人,说怠慢了你。”
澄琉袖子里的手捏了一下自己嶙峋的手腕。
“我那个侄儿喜欢胖点儿的,”元思自己都笑了:“很难想象,他居然跟边境小镇里的那些屠户在女人这点上达成了一致。”
澄琉笑道:“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留在前线呢。”
“总之你应该多吃点。”元思站起来准备离开:“我必须走了。细细怀孕了,我要回去照顾她。”说着他看了一眼澄琉,从腹部到眼睛:“我会找人给你送补品,因为细细,现在我也算半个大夫。”
澄琉不知道他是如何察觉的,她最后只能气定神闲地微笑:“我信任一个大夫,绝不只因为医术。”
“我的嘴比我的医术还可靠。”元思给了她一个很滑头的笑。
“这件事连他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
澄琉把手放在小腹上:“现在还并不稳,我不想让他空欢喜一场。”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回来陪你生产。”
“我当然希望这样。”
澄琉没有起身去送他,白蹄乌反倒好奇地跟上了元思的脚步,在门槛边探头探脑。
“回来,白蹄乌。”澄琉拍了两下手。
于是白蹄乌又跑到澄琉脚边。
“听见了吗?他喜欢胖一点的,诶哟——你真的长胖了。”她轻轻地挠白蹄乌的肚子:“可是我真的一口都吃不下,怎么办?”
有人或许能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能一口都吃不下?”敏妃拍着腿笑了:“你就没有一件儿想吃的?”
“我现在一想到要吃东西,简直都害怕。”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胃口就好了,”敏妃拉起澄琉的手看:“啧啧,都只剩骨头了,这可要不得,你多少为了肚子里都孩子,就当药吃下去吧。”
“我现在的确是已经把饭菜当药一样吃了,就算硬逼自己灌下去一碗汤,马上又得吐出来。”澄琉无奈地摇摇头。
“怎么这么严重啊,”敏妃摸了摸她的肚子:“太医怎么说?”
“自然是想方设法地帮我开胃了。”
“也一点用都没有?”
澄琉无奈地一笑。
“唉,你也辛苦,”她说:“我怀元敬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没有,阿芸就害喜害得厉害。但是你也不要担心,我听说害喜厉害,就说明孩子身体好。”
“我也只希望他能健健康康。”澄琉说。
“有几个月了?”
“四个月。”
“月份大一些就好了,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
“崔姐姐,你从前怀孕的时候做梦吗?”
“做梦?你睡得不好吗?”
“不,”澄琉笑着抚摸自己的肚子:“我经常梦到他,一个小男孩儿,裹着红色的斗篷,在雪地里站着,一看见我,他就伸手要抱,然后我就把他抱起来。”
“哎哟,这么乖。”敏妃说:“我还没听说过这种梦呢。”
“好像有他的那个晚上,我就梦到了,”澄琉说:“后来有时候我会梦见我抱着他在雪地里走路。他的小脑袋就放在我的肩头。”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肩头的确沉甸甸的,有一个大脑袋正枕在她的肩头。
要是他在就好了。
他会说什么?
他会不会指着她的肚子,对他们的小宝贝说:“臭小子,不要再折腾你母亲了。”
他会不会说:“真希望他以后脾气能比我们俩好一些。”
他会不会端着粥来喂她,劝她多吃一点。
或者像从前那样八百里加急送来她喜欢的齐国水果。
每当澄琉想到这些,她就非常想马上写信把孩子的事告诉他。
“阿芸这两天忙坏了,人也是瘦了一大圈,所以这才拜托我来看看你。”敏妃拉着澄琉的手:“我明白,有身孕的时候啊,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心情也会不好,我以后会常常来陪你。”
“谢谢你,你跟端姐姐真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你怀个身孕也是可怜,一个人在雪宫这地方,东西吃不下,陛下还不在身边。”
“瞧你说的,我这叫可怜,那寻常人家的女人还要不要活啦。”
“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你怀孕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坏事。连我,都是昨天阿芸才肯跟我说个实话儿。”敏妃轻轻摸她的肚子:“起码也该叫陛下知道吧。”
“端姐姐跟我商量过,我们都觉得现在告诉他不太好。”
“为什么呀!”
“我的身体不太好,孩子能不能生下来——”澄琉的声音非常沉重:“我不想让他空欢喜一场。”
“也是,”敏妃叹了一口气:“陛下最心疼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会很难过。”她说:“其实阿芸也告诉我了,你们担心这孩子的身世会惹来非议。”
“我——”
敏妃拍拍她的手:“陛下那么喜欢你,他会爱屋及乌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敏姐姐,什么叫爱屋及乌——”
“敏妃娘娘,”这时候敏妃的奴婢轻声提醒:“您该回宫了。”
“哎哟,你看我,跟你说得太开心,都忘了时候,”敏妃赶紧站起来:“我可不能再耽搁,这天儿太晚了。”
澄琉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说:“你路上小心。”
“改天再来看你啊,你多保重。”说着她走到了门外。
澄琉默默地在屋里坐着,脸色很难看。
她当然听懂了“爱屋及乌”的意思。
——那不是他的孩子。
如果连她们都这样想,那元昊呢?
她是不是又会回到在齐国那种境地——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想要这个孩子!
澄琉轻轻地,怜爱地抚摸自己的肚子,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