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自鸣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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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居翌日，前段时间在钟林老人那得的七弦琴，就被小林送上门了，还提了壶自家酿的酒来贺祝新居喜事。那小林正喝着水歇歇打算告辞，周旷便闻讯而出，开口留住了他，唤绿绮好生备了些银钱，交由给他，却被小林生生拒绝了。
周旷在小林那也算是混了个脸熟，使他此次并不拘谨，坦然直言老人家择良友而赠佳琴之意，况且若这般一赠一予，岂不就成了买卖之俗事，要周旷千万莫要辜负钟林老人的雅意，老人家并不看中财物此等琐事，只求他多来家中行走便好。
绿绮见他说得头头是道，都不忍心用那等俗物去“玷污”其美意，拿着钱袋进退两难，只好望向主人，盼他开解一二，瞧着那呼作小林的少年正作势要走，忙给多吉递了眼色，多吉心领神会地将人拦住不放，惹得那少年为难得直摇头。
见此周旷才开头道，“你只管接着就好，这钱不多，还当不起那柄‘自鸣’的价钱，就是想给你家老头子买酒喝——老人家斫琴不易，你们家又无甚营生，用这点钱为你师傅好生买些佳酿罢了。”
小林想到家中一贫如洗，他家师傅仅是斫琴一事便就捉襟见肘了，光是存下那些斫琴良材都极为不易，更不提家中经营之事。那柴米油盐也多亏小林一小少年细细操持，他深谙其中艰辛，又不忍与老人家美意相悖，一时有些骑虎难下，觉得周旷不如索性直接买几壶美酒让他带回去，也好过这般，叫他更好向老人家交待。
周旷见其心性坚定，更是对他高看一分，便提点了几句，“老人家也是岁数颇大了，家中还是备下些银钱为好，老人家风雅之至，并不知家务琐事的辛劳，你必是懂得的，便别为这些虚事，让自家如此生计艰难，本不必这般细究。”
小林若有所思，觉得也确实这样道理，便自己拿定主意爽快接过了，想着还得先瞒上些时日不教老人家知晓，暗暗替他换上些好酒方为上策。两人又稍客套了几句，小林便只身离去了。
绿绮心疼这般少年便如此知事，实在令人难以小看，想着找些机会好好帮扶一二，思及此处正听得主人交待，让她无事便做些吃食送上门去，她也觉得如此甚好，连声应和。
而那小言突然从后面蹦出，细细打量着那包裹，好奇不已，心心切切念着周旷打开让大家瞧上一瞧，此言不禁引得大家目光皆集于此琴上，周旷对此置若罔闻，捧琴离去……
况且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过节的东西还没备齐，大家也只得散去，各自忙活去了。
再说这赠琴一事，绿绮并不知其始末，未曾在意过，但这反倒是提醒她此前一事了，这多日琐事应接不暇，如今总算是略有空闲，需得好好问上一问了，这殚心竭虑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究竟为何——
趁众人浑然不觉间，她不动神色地走进多吉身侧，多吉闲来无事正帮人挪移花盆，见绿绮这般像是有事找他，却又有口难开的样子，便心领神会地走到一无人角落，待绿绮开口说明。
绿绮斟酌着不知如何问起，左右踟蹰面有难色，环视四周确是无人，才犹疑着问出口，“你……那次随殿下前去……可真的找到了，那人安息之处？”
多吉一时为其大骇，不知作何反应，对那人，府中众人素来讳莫若深，避而远之，如今猝然被绿绮提及，他也不知是像往常一样三缄其口，还是坦诚直言……
见他不说话，绿绮便单刀直入，再问道：“这玉瑶怎么会还留着？”自那人出走，那琴主子珍藏已久，然而将此送回那人身边便成了主子几年来的夙愿，好不容易总算找到地方，难道不该如愿以偿了吗？
话说当年白桐离府而去，皆知其大限将至，而那时主子却无暇分心去寻其踪迹，待到局势稳定，他却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主子也明白那人大致还是去了，又残存些其他念头，强逞着必要找到那人，此后便耗费几年光景，终是觅其所至之处。
绿绮不忍回忆起那日主人只身抱着琴出走的样子，不悲不喜，见此她却才懂得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而那时只得多吉一人尾随而去，事后归来主子便病来如山倒一般，缠绵病榻多月，而其中始末也仅多吉知晓了。
现下多吉冥思苦索了片刻，才迟疑着道明当日之况，那些日子他偷偷跟在主子后头，见主子不要命一般地赶路，很是为此担忧，然而他却是做不到主子那般不知寝食，便落下了行程，等主子在那寺庙中住上了几日才得以追上，此时主子也已像是神智有些不太清醒了，即使是他现身也不为所动，并无责备云云。
直到那人墓前，主子不尤悲不自胜，天地草木含悲为之泣下的情形，令多吉实在记忆犹新，而他也为之触目恸心，留下此前拿着的琴匣，不忍见此便走远了。
绿绮听得也很是悲切，纵是主子不曾表露什么，对那人的情意却是磐石不可移的，如今主子像那人当年一般抛下一切，甚至舍弃身份也不惜远行去往异地，这行径很是令人唏嘘不已……
多吉又说道玉瑶一事，他瞧着主子原意大致是想着把玉瑶埋于碑前，见主子亲自细细清理了墓前的杂草后，便抓了根粗枝掘土挖坑，挖上许久也不得其果，最后甚至用手费劲去扒弄那些泥土，使他实在于心不忍，遂上前相帮了。
不曾想这坑真是极难挖的，约是才下过雨的缘由，这泥湿黏至极，却离奇的松散，纵是挖出些小坑，稍不注意，周边的土层便立即倒下，填了辛苦挖出的地方。
又更古怪的是，倏地狂风骤起，突然变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竹林撼动，疾风扫叶，一时落叶纷飞，吹得两人都迷了眼，不能有所行动。却不过片刻，大风渐平，卷着残叶旋转而去，林子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宛若哀鸣，呜呜咽咽，闻者伤心……
这样棘手的情况，多吉不曾听闻见识过，也不知如何解决，他虽并不理解主子执着于此的坚持，还是想到唤些僧侣来帮忙，却又被主子制止了。
那时主子被此折腾得狼狈不堪，人却又好像清明了些许，直言道不扰其清净了，说着便褪下脏污的外衣，隔着衣物捧起琴匣便离去了。
这番变动惹得多吉更茫然了，而待到主持师父听闻此事后，也不再让他们接近那处了，又说那番奇遇乃那墓中人的意思，就不必扰其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了，可这样诡谲怪诞的事情闻所未闻，那怪泥，那怪风，莫非真是逝者显灵不曾？
那其中又有一名师父感念其深情厚意，遂提议在墓旁建一琴冢，估摸着会比那番葬琴来得容易些，却还是被那位主持阻拦了，称是无憾师父已割舍俗世业障，何须如此强求，闻此一言，主子一时也如鲠在喉，接着便被主持师父引至另一处说话去了。
而主子与那主持的谈话，多吉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主子后来还是抱憾离去了，玉瑶依旧未得归还其主……
玉瑶被带回的疑团终于揭开，尽详闻其事，绿绮不尤喟然长叹，百感交集，如今人亡物在，也难怪主子如此放不下了——
多吉见她沉默半晌，欲言又止，正想提醒她切莫多事，绿绮突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惊诧道，“莫非殿下来安州，与此事有关？”
主子心思难以捉摸，多吉也不敢多加揣测，对此并不多言，只提醒她休要在主子跟前重提此事，绿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还想着此事是否与主子的反常有关……
她喃喃着，“若是他真如此在天有灵，看着主子这样心如枯槁的模样，不知作何感想……”
多吉不比绿绮清楚两人间的往事，只有些埋怨那人带累主人至此，见绿绮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甩下她先离去了。
绿绮想起刚刚多吉提及到的，主人在那人墓前说的一句话，
“是我负了他，一直以来，我都不值得他如此待我——”
“生而相拒，死而不受，想来他是怨我的……”
那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满腔痴情，又怎么会舍得去恨？
绿绮向来比府中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对那人更高看一眼，她深深钦佩着，他那股舍弃一切执意跟随主人进京的孤勇。纵是京中波云诡谲，却又尚能独善其身，涅而不缁——论及对主人的情意，世上大致没有人能与其相提并论了吧，现下这世间没了那人，她也疑惑着，主人还能选择谁去爱呢？这个问题必定是没有答案的了。
她期盼着安州能让主人找到什么些东西，可以支撑着主人好好活着，她也道不清安州到底有什么值得去拥有的，但她清楚安州对主人而言，绝对是特别的。现下主人重拾琴曲，确是个好兆头，不要再同初至安州那般萎靡不振便好……
而此前周旷得了琴，便抱琴去了书房边的琴室，他对此琴颇为期待——打开包裹，这柄制作精良的七弦琴就显现而出，新制成的漆面颇有光泽，琴额处“自鸣”二字行云流水，极尽风姿，琴长四尺五寸，法四时五行也，七弦者，法七星也。琴身漆面润滑光亮，抚之，若婴孩之面，似丝绸绫缎。
一拨，一挑，一抹，琴弦微动，出音清越，清润得宜。音有幽度，始称琴品，品系乎人，幽由于内。然纵乎寻常人，此琴品，亦或高也。
他望向柜中，取出那久未提及的玉瑶，一同并行摆于案前，那玉瑶比之自鸣，琴身略短，琴制三尺六寸五分，象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年岁之三百六十五日也。琴制与现下不太一般，简练质朴，漆胎细腻，丰润厚泽，老琴也，磨修多次，使面上显出深浅不同的断纹，经年愈显其丰韵。
不知几多才艺卓绝的琴师，曾鼓此琴而奏妙音。如今蒙尘不响，也是辜负了这琴的名声——
旧物重拾，不免忆起当年盛景，玉琴君随性盘膝而坐，捧着玉瑶悠然一曲，其风采绝绝，见之难以忘怀……
往事随风去也，故曲难返……
抚之玉瑶，学着当年那人爱重的模样，仿照那人的指法，却也再难弹出那人指下畅然流出的曲调——
玉瑶琴，这相伴多年的爱物，那人竟能如此痛快地弃之而去，算是称得上寡情至极了，他心头不免残留几分怨念，想着玉瑶尚且如此，自己何尝不是被弃若敝履……
痴也，白桐，无情者，也白桐……
这辈子似乎再也不曾有机会，让他把此琴归还，憾事却也不多这一件，但除了那人，这世间也再未曾有人能得有此琴罢了——
琴仍在，人却不在了，谁能再奏响此琴呢？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自鸣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