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玉瑶现 ...
-
自在此安顿以来，周旷即使足不出户，也总能触景伤情，百感交集萦绕心头，深困其中不得开解，几乎夜夜无法入眠，白日困顿之时，有心小憩解乏，也总是无端被近来新宅安迁之琐事扰断，无奈备至下只得悔恨未带能自拿主意之侍仆……
八月八后，宅邸已定，老管家忙于新宅整修，终日不在客栈，唯一的青壮多吉也被周旷遣去新宅帮忙了，客栈只留绿绮二人收整行装。而午间饭后，周旷忍无可忍之下，勒令两人今日决不可再踏进这房间一步，有要事也需等到他睡起后方拿主意。
已忙乱了的二人素来对主人的自理能力十分放心，也只得连连点头听令，急忙闭门退出自行忙去，只有小言忿忿不平，“主子竟然也会青天白日下睡觉？？夜夜作梁上君子去了？”“大爷这样身体可还吃得消？啊呀呀……我们这次怎么带了这么多行李啊！”话毕随即被赏个爆栗撵走了——
两人自行分工整理，而绿绮正在房中打点主人的私用，手持册簿一一核对，翻至一陌生长条形包裹，从不曾见过，于是颇为困惑，“哪个姐姐加进来的甚么东西？”连簿子上也没有写明提及……
小心捧着摆上桌面，估摸着重量尺寸约是古琴之类的东西了，心中更是纳罕主子虽喜好音律，却也是许久未触及此事了，为何携着此物？打开包裹一瞧，里面竟是还裹着匹精美贵重的绫罗，愈发诧异了，这是何等之物——
揭开一瞧，裹着的倒是个毫无纹饰的樟木琴匣，散发着一丝木香，里面确是一柄玄色古琴，纵使绿绮不通品鉴，也知此乃绝非凡品——此琴看着十分古朴素简，细节之处却不失其灵巧，琴身勾勒出的线条极为优美，漆面上润泽的光彩，更是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一摸，琴格高低可见一斑。哪怕不晓其音色，也会不忍此名器埋没于匣内。
此刻，绿绮愈发觉得此琴分外眼熟，心中已有答案而不敢确定，便立即望向琴额处，果然惊现“玉瑶”二字！玉瑶？！“玉瑶现，琴君出”——竟是玉琴君之旧物，寸步不离其身之珍爱……可至其入府以来，从不见其器，更不闻琴音，那时算起绿绮也是多年不得见此玉瑶了……而现在这又是何解？
房内悄寂无声，只余她心如鼓擂，“这，这琴不是被主人送走了吗？莫非，主人仍是……未寻至那人葬身之处？”但几年探寻，不还是让主子得了准信，这究竟是个甚么情况——她甚至不敢想象，倘若设想成真的话，主人会是悲戚到何等地步……
这会不会就是主子平静下略显异常的缘由？一时琢磨不透，也只得将此琴收好放回原处，暗自决定必是要寻个机会细问多吉——
二人忙忙碌碌，未觉多时已过……
而周旷在房中昏睡半日有余，头脑浑浑沌沌，错乱间不辨时至几何，起身一探，屋外竟已黄昏涩涩，恰至日薄西山之时。稍作整饰，便起身准备出门，对桌上留下的菜肴视若无睹。
开门的声音引起了门外笔挺立着的侍卫的注意，多吉看着主人这出门的装扮，忙开口询问，“大爷您这是要外出？绿绮小言被王伯带去新宅了，桌上留了饭菜，爷可用过？”说完便想跟上主人，准备一起外出。
“嗯……”“还有，你不必跟着……”
即使多吉心中多有不愿，也只能听令了，眼看着周旷一人走下楼离开了客栈，眼下大概只有新宅需要自个儿了，不做他想奔向新宅。暗暗纳闷着主子怎么也不去新宅瞧瞧。
老管家一心想着八月十五前迁入新宅，宅邸有待整修的地方又甚多，物件不齐全也得花些心思，雇人更是要忙上许久，这三人分身乏术忙碌不堪。于周旷而言，诸事纷扰也不过其身，倒是把众人忙得一时顾不上他了……
此时，周旷正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小酒肆，那摊位简陋不堪，零落着堪堪几张木桌，只一古稀老儿佝偻着腰招待着一二酒客。那老人转过身见着他走近，眯了眯眼偷偷打量着，好像在确认着什么，等他坐下便回去端出碟下酒菜迎了上去。
“周公子这些年可还安好？怎得又来安州做生意了？嘿嘿，不如还是尝尝我刘老儿的桂花酒，可比当年更好喝了许多呢！”这老儿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周旷不禁莞尔一笑，“刘老还是这般老当益壮，竟然还记得周某，这说的我可定得尝尝了，多年来，甚是怀念您这手艺啊……不如先请上一坛——”
“当得当得，我这就给您拿来，这好酒真是等您好些年了！”大声的笑声引得旁桌常客注目，回想来却又不识这老客人。
周旷环视一周也只见这刘老一人招呼，冷不防问了：“坐下半晌，就见刘老忙活儿，怎不曾瞧见刘婆？”
那刘老儿闻言一顿，笑意微敛，两眼混沌，“老了……真是老了，人老了就得走啦——我那老婆子享福去了……”
顿觉失言，微微垂首示歉，一时黙然无声……
只见对方摆了摆手，撇了撇嘴，“白桐公子走的那年去的，也是走了好几年了，老婆子在地下都要忘了我刘老儿吧——”说罢便黯淡转身去了，佝偻的身形仿佛愈发弯了……
周旷一时不觉什么滋味，只悲从中来，念着地上一人，地下一人 ，两相离，生死两茫茫，实在是万分悲凉……
待酒坛摆上，悲思化作举杯痛饮，独自凄凉还自遣，愁来惟愿酒杯深——等到一坛饮尽，不防万感醉中来，感念这现下之景，美酒醇香依旧，而身侧对酒无一人——
倘若你知晓，有一人，你将此生不复有相见之时，你待如何？
此问，大概无解……
周旷自以为能抛下所有，自以为能淡然自处，自以为能释怀，到此才发现真是可笑至极，纵千般躲避，你不就旧事，它也自找上来，怎能谈何放下？
微醺之际，连他自己也困扰不已，究竟为着什么，来到旧地……
不过也好，总算是能让自己免于案牍劳形，得一清静，方可在夜里反刍往事，缅怀旧人……
接连几壶烈酒下肚，醉意上头，胡乱呼来刘老儿，“刘老，刘，老——这些年，玉琴君可曾来过？”
那刘老乐得不可开支，看他现下神志不清的样子，被这素来端正的贵客逗得呵呵直笑，“周大爷可真是喝糊涂了，说的什么顽笑话儿，赫赫有名的玉琴君大人，怎会屈尊来我这小地？再说了，玉琴君也走了好些年了，去了哪里，谁又知道呢？这么多年都没人见过他，大家都说他是被桂神接去月宫弹琴啦，哈哈这也挺好的——您四处闯荡，不知见过没有？”
这话激荡不起周旷一丝笑意，反而思索着昂首望向夜空，明月皎皎，远在千里之外——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没有，不曾遇见……不过，真在……那吗？确是挺好，我也，也能夜夜望见他了……不必，尽在——梦中……”
久久凝视着那月轮，依稀间，宛若真显出了那人笑靥如昔，映在月中——不多时，月隐于云后，再也瞧不见了……
夜色渐深，独留周旷一人醉饮，那刘老儿嘀咕着怎不见另一人，周旷并不知如何作答，只推脱多年不曾联系了，便结账告辞离去。去时还携着一壶酒，身形不稳地边迈步向前，边不顾颜面地灌着酒，拟把疏狂。恍恍惚惚间，不知走了多久，又是到了半月湖西，醉倚阑干，待月明。
绵软地勉强靠住栏杆，堪堪支撑着身形，心思却神游九霄云外——刹那间，一时辨不清幻境与否，似有琴音奏起，泠泠作响，犹如昵昵儿女语，随后又作幽幽呜咽，倏而音律转和，宛若莺鸣啼啭，不绝如缕——
据此曲不禁勾勒出一佳人一檀郎，缠缠绵绵的悠悠情事，嬉笑嗔闹间，又转离别浓愁，垂泣叮咛——而后，约是故人归，喜相逢……
入迷至极，待周旷想凝神细细一听，朦朦胧胧间，又是佳音忽隐，闻无余音……
“响泉？”心神一荡，抛了酒壶，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寻觅不见人，转而猝然瞥见湖中映出的月影，不由得直直走下堤阶，等到湖水沾湿靴沿，才恍然惊醒，不尤自讽——“呵，哪里得来月中人……”
经此已是清醒半分，发觉不远处有一湖心亭，离岸数十尺有余，亭下泊一叶小舟，依稀看出一女子亭中端坐，不辨身形，不知年岁几何。纵这绝妙琴音引得周旷千般渴慕，也不敢在这深夜唐突佳人。只好作罢，走近了些许，站稳身形等着这人再奏一曲，不想片刻之后也不见那人有此意——
夜风吹得微凉，略敛紧衣袍，再等了一刻，仍不闻琴音，终此也只得憾然甩袖离去……
归途中不禁疑惑不已，安州只闻管竹公子尤善音律，却更擅笛萧，这堪堪可比拟玉琴几分的绝妙佳音，必不是寻常乐坊能得的，又乃何人所奏，为何不得听闻其名？
许久未逢此等绕梁三日的乐音，周旷眼中不掩其喜意，什么也没交待便直奔回房内，令绿绮等人惊诧不已——
待躺下后，琴音犹流连耳侧，令周旷回味无穷，细细品鉴来，实是含尽衷情，又觉得比之玉琴，更能比得其半分了，忍不住希冀着再逢此音。此间，免不得惦念起了旧人的乐曲，愈是精妙绝伦，世间难觅，何所幸闻此音，必终生不忘之——
遥想当年，玉琴盛况……而如今，只能空空悲叹一声——
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玉瑶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