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误》胡扯君

5、半月湖

　　绿绮回到客栈已是午后了，初秋时节还是有些炎热，回房内洗漱片刻后，便整装走向尽头的那处大房，侧身抬手正想扣门请示，又险些被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上。凝神一看原来是早些归来的侍卫多吉，看着他那大汗淋漓而又焦灼的样子，不禁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大爷不在房中？”

　　那浓眉大汉用衣袖草草擦着额间大豆般的汗珠，急忙回到：“我回来半晌有余，发现大爷并不在房内！出门了找遍周围，也没有看到人影，这……一刻已过，大爷却仍是未归……王伯还在外，这可如何是好？”一边急得在门前打转。

　　绿绮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忙安慰道：“你别急，估摸着大爷也就是出门散个心，没准过会儿就回来了。再说这安州，大爷怕是比你还更熟，丢不了的——”话毕，推开门进了房间，巡视房内不知早些什么……

　　多吉仍是为着自己的失责愧疚不已，听此一言也只能放下心来，跟着绿绮进了房。正看见绿绮从窗前的坐榻上拿起一纸片，忙上前问道写了些什么——

　　“大爷果然留了字条，上面写着‘勿念，酉时归’。瞧，确是出门散心罢了，也好，大爷多日未曾出门了。今日八月八，正是祭桂神的大日子，城内晚些想来也是极为热闹的。”

　　至此，多吉才松了口气，担忧愧疚少了几分，内心盼着主人在外好好玩着，有处抒遣满腹心思也是好的——毕竟整日闲闷屋中，终日无所事事，也是很让人为此忧心……

　　行行止止，周旷游荡到了半月湖边堤岸，正立在湖畔远眺，碧湖如镜，水波不兴，而他并无心观赏，若有所思——

　　半月湖，位城西北，距城北门不足十里，正是因湖面形状酷似半轮明月而得名。此湖碧波万顷，两岸绿柳延绵数里，夹杂黄灿灿的桂枝，景致分外迷人。湖西行百步有余，便到了郊外的桂岭，途经大通寺，山环水抱，更是令人流连忘返。

　　八月八，祭桂神，家家户户正忙于制桂糕祭神，这半月湖畔便是没有往常人多了。需时至祭神完后，人们才会出门寻棵老桂，对月祈福，折桂抛枝，祈求时年桂子飘香，福泽满城。约是申酉前后，民众便会离家待月出了，介时半月湖边的桂花枝怕是会被折尽了吧。

　　湖边往来稀疏，周旷驻足柳边望着桂岭方向，未查觉一身挑货担的卖货郎凑近，原来是想售卖桂香囊，便爽快地递过几枚铜钱拿了个青底金桂纹饰的，握着香囊凑近一闻，香气扑鼻，不禁愉悦了几分，又打赏了这货郎一些钱，喜得那人连连道出几句吉祥话。

　　这货郎此前唯恐这贵公子家中怕是已有桂香囊备下，瞧不上这拙物，又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得了些钱，暗暗自喜轻快地挑着担子走远了……

　　周旷佩上这聊胜于无的香囊，徘徊在湖边，踌躇着不知做何事为好，只得从湖这头踱步到另一头，又从半月这岸走到另一岸，往来过客悠悠略过……

　　夜色渐阑珊，凉风拂袖，云收月渐明——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多是阖家欢乐带着拜桂的用物。

　　湖面也划起了画舫的桨，水纹拨乱，皱起微微波澜，皎皎明月尽碎了。霎时凤箫声动，习习清风携着丝竹之音，拂过千里半月堤，缭乱两岸碧丝。花灯连绵，闪闪烁烁，更是映得迢迢星汉黯淡无光——

　　笑语盈盈间，孩童纵情笑闹着要折丹桂高枝，对着朗月争相比试谁能抛得远些，桂枝掷得越远，桂花开得越盛，花枝愈茂，沾的福气也是愈重了……

　　“桂糕真是白白吃了那么多——唉，可惜可惜，竟然抛得这般近，桂神的灵气你怕是无福消受了……真是可气啊，可气，香囊还我罢了——”

　　这笑语传至坐在人群外的周旷耳中，便令其忍不禁地瞥了过去，望着那双璧人，笑颜一展，形单影只的冷峻样子也多了些暖意。

　　“安州之人可是都同你一般，竟这样有趣？说出口的话也这般所差无几……”心中惦念着故人，垂首执起了腰间的香囊，“现下……想还倒是无处可还了——”

　　随即从灌木边的石块上坐起，竟是走向了纷纷攘攘的桂树林间，人群中更是称得身形略显几分落寞——

　　周旷掠过簇拥着老少的老桂，不防被推攘至一棵新木前，这桂树年岁颇小，枝桠也不甚繁茂，黄金点点初开貌，长得倒是极不错。便挑中此树随意折下枝头一束，握着这缀了小团桂花又约一掌长的桂枝，远了人群寻到个清净处。

　　他理了理衣袖，向着湖中月影方向慎重一掷，只见桂枝被抛到几步开外的地方，算是寻常人一般的距离，却令他显出些懊恼，苦于约定俗成仅此一次，只得作罢了。心想果然还是得不到月中桂神的福泽，觉得颇为遗憾，又暗暗推托此乃无旧人相傍之缘故。

　　接着沿湖漫步，正碰着一家四五口跪坐湖边合掌祈礼，边往里丢掷桂糕，嘴边皆是念念有词，看着格外虔诚，幼儿也照着家中大人模样，目不旁视地跪拜着。待周旷走近，这家已祈桂完了，其间一慈祥老妪瞧着这男子早过了成家生子的年龄，却两手空空什么祭品都未带，遂友善地叫住周旷，并递了块桂糕唠叨着让他也拜拜桂神。

　　周旷素知安州民风淳朴，并不怀疑这一家的好意，且对这家愿分生人些福气的善意也十分感激。但此前待在安州的两三年间，因着那人也未成家的缘故，对这事仅仅是见识过，却并未能做过这桂糕投月的事情，从而对此显得有些茫然。

　　那家家主样的年轻壮汉瞧出了他的无措，爽朗大笑道：“这位官人怕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我们当地这习俗也是自然，那就让我媳妇教教好了，好叫我们的桂神多多赐些福气！”

　　周旷也姑且只能顺势当作异乡人，随着那家媳妇恭谨地行完了礼，想着如若这桂神确是有灵，不求自己这辈子和顺美满，只惦念着那人业障尽除，往生善道，来世必不要再与自己相见……

　　本想辞谢而去，那家好客之人又热情挽留，说着他一人也无事，不如留下畅饮赏月——实属盛情难却，周旷也不忍推脱这番古道热肠的心意，只得随着这家人席地而坐，举杯共享朗月清风。得此畅怀，不觉愉悦至极，心怀感激，趁人不备间暗暗解囊相赠，藏于这家行囊之内。美好的时光总是须臾而过，谈笑之间，也是宾客尽欢，令人流连不舍散去。

　　卷着淡淡酒意返还，归至已是戌时过后，离约定的时刻足足迟了一个多时辰，周旷鲜少这般不守时，连向来从容自若的绿绮也开始担忧了起来，正惦念着主人便推门而入了——

　　不等周旷在几人担忧的目光中坐下，小言就愤然率先发声：“大爷您这是去哪儿耍了这般晚归，可急坏我们了！”并气嘟嘟地望向绿绮，盼着她也和自己站一处“训训”这不懂事的主子。

　　可那绿绮还是那般泰然处之，正站在主人身侧慢条斯理地倒着茶。倒是多吉急忙上前请罪，说道：“属下未跟着殿下，竟然不知您去处，若是出事，千刀万剐也是不足为惜！实在失职，请殿下责罚！”

　　而座上之人视若罔闻的样子令他十分不解，惴惴不安地垂首等主人发话。一旁的老管家审量着主人若无其事专注于品茶的样子，遂暗暗示意挥了挥手，多吉见势只得退下了。

　　不知何时退出房外的绿绮碰巧折返，捧着个小托盏——上面盛着小碟团状的黄色糕点，旁边一并摆着个小而精致的绣囊，屈膝放置周旷身旁的小几上，禀明道——

　　“奴婢一时不查，竟忘了做些桂糕——”

　　“不必了，撤下吧。”

　　绿绮一惊，自以为忘事失责，使得主人平白错过往年郑重而过的日子，还多此一举，惹得主人不快，遂把头垂得愈是低了……

　　而房中许久不得开口的小言总算是找到机会说话了，“大爷，绿绮姐姐这桂糕简直是人间美味世间极品，比起城东那家也是诚不遑让呀~可得多多尝尝，王伯和多吉哥都没吃过呢——”

　　被无辜提及的老管家和多吉侧目而视，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桂糕的香味也是引得他两心之神往，便希冀地望着座上之人，愿他多尝上一尝。

　　而那人抿唇一言，令座下之人颇为失望，“在外已享用过了，花囊本倒也不必费心，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去吧……”不明所以的众人只好告退闭门而出。

　　小言拿着托盏，一边胡塞一边费解地问着绿绮，“大爷在哪吃过的呀？也是城东买的吗？难怪大爷连钱袋都没了——”为着自己明智的猜测沾沾自喜，并不住点头赞许绿绮的厨艺。

　　绿绮眼中也透露着不解，觉着主人并不像会是去买这些吃食的样子，那腰间配着的绣工拙劣、布料粗拙的香囊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暗忖难道是因主人猜出自己备下的那绣囊是绣庄买来，方才拒而不受？想着又反驳了自己，往年在安州八月八时，主子所佩香囊也是那人在外购得的呀……那这番又是作何解释？

　　而小言一心沉浸在美味中无法自拔，却又问道：“这八月八有甚特别吗？怎得今日客栈里都没人了？大街上店铺午后也都关了，害得小言都无处消遣——甚至就连城东那家糕点店也都早早闭门了，好在小言还是幸运地买到啦哈哈哈！”洋洋自得地边舔着手指，边怀念着那犹在唇齿的香味。

　　“安州一带自古以来便盛产桂树，因着月宫丹桂和民间桂神落福的故事，桂树更是被当地人视为神物，轻易不会砍伐，家家户户也多以栽桂为福，此得八月八月亮初出时节，食桂糕、折桂枝、祭桂神的习俗便流传下来了——”

　　“那这还真算是此地独有的风俗呀，听着十分有趣，姐姐快些再讲讲有什么讲究，我明年定是要赶上这大日子！”

　　“八月八最重要的就是祭桂神了，一般是正午时分在家中摆神像设祭台祭祀。虽然桂糕平常也是能吃到的，但八月八这天的桂糕不同于往常用桂花酱所制，而是新鲜桂花制成。此外，家家户户的妇人们还需绣桂花纹饰的香囊，放入桂花及其他香料，给家人们佩戴上，以祈安顺，也算是此地考验女子持家本领的事项了。”

　　“晚间月明，就是阖家外出折桂抛枝了，落地落得越远，桂神的福气也落得越重，不过因着桂树在此算很是祥灵，折多了就是折福，也只能折一次的；其次还有投糕拜月，一般都投入江湖河水中，听闻本意是为投给月中丹桂，但月宫甚远便只取水中月，就当作祭给天上的丹桂了——其余我便不甚清楚了……”

　　“原来如此，要小言来，肯定就能把桂枝丢给天上的月亮啦！”

　　“好了好了，你快早些回房歇下吧——”

　　“啊呀！这么说来大爷必定是出门游玩了，毕竟今夜外面一定热闹至极！湖边河边之类的，肯定好玩~姐姐也不早点告知于我，好让小言也出门玩玩……”

　　“这种全家出门的日子，你一个人有甚么好掺和儿的？等你成家再说吧——再说，大爷……他往年在此都是和交好的友人相偕而过，今年——怕是一个人找个酒馆喝酒去了罢……”

　　寂静的夜里空留唏嘘一声，而那小婢不查其间有深意可解……

　　房内，一不眠人，一烬灭孤灯，一窗一月——

　　“走了这么久……很是想念吧——今年，替你多尝了些，大概也是作数的……”

　　半晌……

　　“竟然还是那般甜得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