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局》待月草

2、第 2 章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天上掉馅儿饼这种事，阿璃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一块超大型的馅饼给砸中了。
　　自从村子里开始流行瘟疫，她就和母亲逃出了那个随时可能送命的地方，凭着仅有的一点积蓄，她们省吃俭用，流浪了两个多月才来到皇城。本来想，只要自己努力，在这个天子脚下的繁华之都，混一口饭吃应该还是没问题吧，可就在到达的当晚，她和母亲走散在了街头。
　　之后的三天，阿璃四处寻找母亲。可诺大的皇城，人潮拥挤，街道纵横交错，对她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迷宫。疲惫、恐惧、身无分文……第四天早上，饿得头晕眼花的她，鬼使神差般偷偷拿走了摊子上的两个包子，眼尖的摊主抓惯了小偷，一把就逮住了她，阿璃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打断手脚，甚至被送进官府，没想到，自己竟然躲过了一劫。
　　在流浪的路上，阿璃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三个包子一碗粥，豆浆油条也行，暖暖和和的，然后在美美地睡上一觉，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
　　而现下，与其说愿望成真了，不如说自己掉进了一个美得不像话的梦里。
　　绣球乾贝、奶汁鱼片、佛手金卷 、芫爆仔鸽、凤尾鱼翅、龙井竹荪、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金丝酥雀、如意卷、洪字鸡丝黄瓜……每一样，都是阿璃从没见过的美味佳肴。
　　她真的很想扑上去大开吃戒，这几天肚子空的能装下三头牛！可是……可是……对面的江公子吃起饭来，简直就像在鉴赏艺术品，每样只夹一点点，每一点点只尝一小口。阿璃想自己受了公子的恩，如果再抢光了公子的菜，这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呀！所以只得配合着做斯文人，一顿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
　　侍女端上两碗红枣银耳小米粥，江夜雨把莹白色的小瓷碗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再用小勺子送进嘴里。
　　阿璃二话不说，正准备猛灌一口，身子却被一撞，瓷碗应声坠地，米黄色的粥水溅了她一手一身。
　　“妈呀，好烫！”阿璃慌忙拍着手上的银耳和小米，呼次呼次地吹着，衣服也湿了一大块。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上菜的侍女扑通一声跪下。
　　江夜雨看着脚下，皱了皱眉，最后一挥手，说道：“毛手毛脚的丫头，退下吧。”
　　“谢家主，谢谢家主。”侍女小鸡啄米似得点头，阿璃伸手扶起她：“不管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呢。”侍女缓缓站起来，错身的瞬间，阿璃瞥见她露出领口的脖子上，竟有一朵殷红的小花儿。
　　好有趣的胎记呀。她想看得清楚些，可侍女已经退到了一边，低垂的脸上，依然是战战兢兢的表情。
　　江家家主明明是个佛心的公子，连对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出手搭救，为什么这些下人好像很怕他呢，阿璃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阿璃姑娘，我让下人带你去换一身衣裳吧。”
　　温柔的声音拂面而来，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阿璃这才发现自己灰不溜秋的衣服上糊满了银耳和小米，红红黄黄，煞是好看。

　　淡淡的雾气在室内蒸腾着，水面上，浮着密密的一层玫瑰花瓣。
　　阿璃把整个头和身体都埋进水里。馥郁的花香带着惬意的温暖，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一个温柔却强势的拥抱，不容抗拒般地挤走所有的寒冷与惶恐，带着空芜的心，一起沉沦。
　　直到最后一丝空气从胸口流出，阿璃才猛地把头伸出水面。哗啦一声，她在四散的水花里喘着气，一边抹去眼睛周围的水珠。
　　一人高的铜镜就摆在不远处，晕着水雾的镜面上，隐约现出一个少女的轮廓：尖尖的下巴、纤细的脖颈、明晰的锁骨……消瘦得有些病态的身体，几乎看不出一点婀娜的曲线，难怪已经十六岁了，但穿着宽大的衣服走在街上，依旧会被当做是个男孩子。
　　水变凉了，阿璃轻轻叹口气，摘下黏在颊边的玫瑰花瓣，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净身子，换上了侍女放在一旁的衣裙。
　　“好漂亮！”
　　阿璃在镜子前转着身，柔软的鹅黄色裙摆上趁着同色的羽纱，轻轻扬扬，宛若黄莺儿在枝头抖动翅膀，绣着金丝蝴蝶的月色腰带衬得本就纤细的腰身更是不盈一握，而装饰在领口的雪白兔毛，又完美地掩饰了她身材平板的缺陷。
　　镜子里的女孩，扑闪着圆圆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沐浴后留下的小水珠，弯起的嘴角边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就像一只得了糖果的小兽。
　　让阿璃欢喜的，并不是她终于变得像个女孩，还是个有那么几分姿色的女孩，在她和母亲穷困潦倒生活的十六年中，对于打扮和美貌，她几乎没有什么认知和追求。让她赞叹的，仅仅是这些衣衫的华美，就像是贫瘠的雪山脚下，一朵格桑花带来的惊艳。
　　妆台上，各种各样的头饰一字儿排开，从衔着红珊瑚的金翅鸟耳环，到通体碧绿的翡翠步摇，还有粉红色珍珠串成的额饰……阿璃随手挑了一支白玉木兰簪子，却一时犯了难。
　　她没用过发饰，更不会挽发，平时都用一根布条，把头发随便往脑后一扎。
　　阿璃拿着簪子胡乱比划着，不知从何入手，偏偏这时候，被摊主扭伤的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姑娘可收拾妥当了吗？要不要奴婢进来帮忙？家主在花园里等姑娘，已经有些时辰了……”
　　“啊！好了，好了，马上就来！”
　　阿璃这才想起自己磨蹭了好半天了。她把簪子放回桌上，匆匆梳了下头发，就任它这么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来了，来了！”
　　一路小跑着的女孩，仍不忘把天蓝色的琉璃坠子挂在脖子上。

　　江家家主在后花园里，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湖岸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枝条，绒绒的柳絮像飞花那般随风而舞，不时有一两朵洁白擦过蝉翼似的轻纱，漏进了湖心的凉亭里。
　　江夜雨小心地把飘进药臼里的柳絮捡出来，又在里面加上一小撮红花，继续搅动着药杵。
　　午后的阳光淡淡地洒下，轻纱的影子在地上交叠着飘忽不定的影像。男子的侧脸轮廓分明，白皙的皮肤有着名贵瓷器般微凉而润泽的光，他神情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低垂的眉眼间睫毛轻轻颤动着，让人想起被束于高阁的千年古琴，窗外射入一束暖阳，细碎的尘埃跳跃着，落在琴弦上，明明万籁俱静风过无声，却偏偏像是听见了悠远而苍凉的天籁。
　　“阿璃姑娘，别一直站在风口，小心着凉。”
　　江夜雨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早就看见了女孩一样，但实际上他一直背对着那条通往凉亭的小桥，而犹豫着要不要走进来的女孩始终轻手轻脚的，因为深怕打扰到如此专注的江家家主而尽量没发出响动。
　　“公子……公子……那个，那个，让您久等了……”阿璃没有空多想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一种说不清的尴尬和窘迫让她手足无措起来。慢慢地挪到石桌对面，她埋着头，手指搅动着裙子上的纱，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江夜雨放下药杵，指了指阿璃身边的凳子，展颜笑着，说道：“阿璃姑娘，你并非我江家之人，我也不是你的主子，萍水相逢，愿与姑娘朋友相称，还望姑娘不要拘束。”
　　阿璃犹豫了半晌，选了一张最远的凳子，端端正正地坐下。忽然间又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黄莺儿在柳树间隐约的啼鸣。
　　“公子，我……”
　　“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阿璃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却被江夜雨温柔地打断。
　　“那个摊主一身的蛮力，抓着你的手腕那么久，一定扭伤了吧，回来的路上我看姑娘一直在揉呢。”
　　一股小小的感动在阿璃心里流动着，她挽起袖子，把红肿的手腕伸出去，两人坐得太远，她不得不把身子都趴在桌上，江夜雨笑着摇摇头，托起她的手，坐到了她的身边。
　　药臼里碾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涂在手腕上，暖暖的感觉让疼痛减轻了大半。江夜雨的衣袖若有若无地扫过阿璃的手背，柔软的触感就像他身上的药香一般，时近时远，捉摸不定。
　　“公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阿璃犹豫着，有些不好开口。
　　“姑娘但说无妨。”江夜雨道。
　　“那个……那个……您是怎么知道我是个……姑娘呀……”
　　回来的路上，江夜雨一来就称呼她姑娘，那时候阿璃就有些惊讶，但之后忙着回答正事儿，也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江夜雨忍不住笑起来：“我自幼喜好医术，而且天赋极高，对人体的穴位、骨骼、肌理可谓了如指掌，男女之间的皮肤、声音、体态等等差异太大，我怎会分辨不出。”
　　阿璃忍不住悄悄瞟了一眼自己的胸前，脸上飞起一片红。
　　“咳咳。”江夜雨知道她想歪了，轻咳了两声。石桌旁摆放了一排棣棠，金黄色的花儿开得正好，他抬手摘下一朵含苞的花蕾放在手心，那花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一点蓝盈盈的光从花瓣里飞出，落在了女孩的手腕上。
　　竟是一只乖巧的蓝蝴蝶！阿璃大气不敢出，唯恐惊飞了这美丽的小精灵。而它带来的惊喜还不止于此，随着蝴蝶翅膀的开合，手腕上清清凉凉，残余的不适感也一扫而光。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机敏的蝴蝶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顺着人声望过去，一队兵士正经过湖边，领队的人在下达指令，得令的官兵匆匆奔赴自己的哨卡，一场隐蔽而谨慎的布防正在紧锣密鼓地张开着。
　　“最近的皇城，很不太平呢。”江夜雨起身，缓缓踱步到亭边。湖面依旧波光粼粼，但一角乌云，正悄无声息地逼近倒映在湖心的太阳。风雨欲来。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威胁到江家？”阿璃不解。
　　“再大的船也无法小觑暗流下的礁石，而白楼，就是我们这些贵族防不胜防的暗礁。”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是一群比魔鬼更可怕的人啊。”江夜雨目光凝重，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