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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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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之晨,清风最是温柔。繁华的皇城尚未完全苏醒,薄雾轻笼的街道上,只有挑着菜的小贩和零星的路人。早点摊子刚刚支楞起锅灶,袅袅的白烟徐徐晕开。也只有此刻,才能听清一排排屋檐下悬挂的铜铃,在清风中发出的脆脆响动,搖落着京华的梦幻。
哒哒的马蹄敲击着石板路,冷清的长街上,一辆马车缓缓行来。
犀角色的车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初看不甚起眼。但如果仔细辨别,就能发现整座马车都是由紫檀木打造,这种稀有的木材每百年才长粗大约三厘米,近千年方能成材,而且十檀九空,只有空洞和表皮之间那一部分才可以使用,所以自古以来都有寸檀寸金之说,也因如此,紫檀很少有大件器物。若是被爱好收藏的富商看见这么一辆紫檀马车,被驾在路上雨打风吹,一定会痛心疾首,连呼暴殄天物。
但这辆车的贵气还不止于此。车顶四角悬挂下的朱红色穗子,每一根上都坠着一枚熠熠的明珠:北海的墨色珍珠、滇南的猫眼翡翠、苗疆的虹彩碧玺、新疆的和田白玉。每一枚,放在市场上,都是让人望洋兴叹的无价之宝。
驾车的老者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挺直的肩背仿佛一个正当壮年的汉子,他一抖缰绳,高大的西宛马甩开洁白的长尾,低声嘶鸣着,加快了步子。
“家主,别在马车上打盹儿,小心着凉。”车夫回头看了看车内,关切地说道。
微风吹起藏青色的帘子,轻袍缓带的贵公子单手支在车窗上。他显然没有把老者的话听进去,依旧微闭着眼,另一只手缓缓把玩着一对价值不菲的狮子头核桃,气定神闲。
一对卖花的姐妹恰好经过,妹妹打着哈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不满的小声嘀咕着。忽然,她停下了脚步,猛地拉动姐姐的袖子:
“姐姐,姐姐,快看马车上,好俊的公子呀!”
姐姐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捂住了妹妹的嘴:“小丫头,小声点!那是皇城的贵族,四大姓中的江家家主啊,可不能随便议论的!”
姐姐拉着不安分的妹妹退到路边,恭敬地微微低首,目光却忍不住悄悄飘向马车。
自从先帝驾崩,朝中的势力就落入了江、李、马、杨四大家族的手里,表面上,他们是辅佐幼帝的文臣武将,实际却是国家真正的掌权派。每一股势力都想独霸朝野,但都没有总够的力量吞并另外三家。如此一来,四方反而互相牵制,勉强维持着皇城脆弱的权利平衡,只是暗流汹涌之下,腐败、堕落、黑暗一点点渗透进国家的角角落落,贪官横行,赋税徭役,再加上边境蛮夷的不断骚扰,瘟疫肆虐……这个繁荣了千年的国家早已败絮其中,随时可能坍塌。
与所有傀儡政权一样,凡是与实际掌权者沾亲带故的官员,几乎都是狗仗人势,横行乡野,鱼肉百姓,这些都暂且不表。说一说四大家里最特别的江家。
不同于另外三位家主都是年近花甲的老人,江家主人江夜雨,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三年前,刚及弱冠的公子从病逝的父亲手中接过家主的权柄,众人都觉得这个文弱的少年无法担起如此重任,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仅用了三年的时间,便将家族的势力扩张了一倍,使得本来排在末位的江家一跃成为四家之首。长袖善舞的江公子不光在政治上游刃有余,本身还是个医术高手,经常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或者病患。
宅心仁厚,君子无双。若是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其实,也不错的吧……
卖花女孩被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天,我在想些什么,这可是大逆不道呀!”她捂住胸口,默默说着。
正当女孩恍惚之际,吱呀一声,行进的马车刹在了她前面一丈远处,奔走的骏马被强行拉住了缰绳,有些不耐烦地踩着四蹄,但驾车的老者水平极好,整座车身被控制得纹丝不动。
女孩懵了,捂住妹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来,小女孩这次竟也没有发出声响。
莫非……莫非刚刚的几句话被听到了吗,明明自己那么小声了……还是说,公子他也恰好看见了自己,说起来,自己也算是村里的美人呢……
女孩想着想着,把头埋得更低,脸上却飞起了一抹粉红。
她看见公子的鹿皮靴停顿在青石板上,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搜肠刮肚想着该一会如果公子问话,自己该答些什么,可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双脚只停下了短短片刻,随即便朝着前方走了出去。女孩的心从嗓子眼跌到了地上,她轻轻叹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太多呀……
让江家家主睁眼的,的确不是这一对卖花的小姑娘。作为一个有权有势有才有貌的男人,各种风格的美人各种方式的花痴行为他无不见识过,上到公主贵妇下到乡间小花,从明里的投怀送抱到暗里的秋波频频,他早就已经“百毒不侵”。
老者把马车停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主人身侧,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家主,这一大清早的,您又要捡人回去么?……您看咋们出来的隐秘,也没带什么人手,这么抛头露脸的可不好呀真是……”
“啰嗦。”
江夜雨淡淡地两个字,听不出半点波澜,但一股冷冽的寒气让老者立马禁声,只得垂首恭敬地退到了家主身后。
马车停下的位置,跨过一个十字街口,正对着一个卖早点的小摊。本来不多的行人,却有大部分都围在了摊子前面,内中肥肥的摊主像拎小鸡儿似的抓着一个瘦弱的孩子。小孩儿的一只手被反剪在身后,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胸口的一件儿东西,而摊主正死命地掐着掰着他的手指,一边掰一边吼道:“臭小子,偷吃了我的包子想赖帐不成!拿不出钱,就用你的琉璃坠子抵债!”
可任凭摊主怎么扭打,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儿就是不松手,火大的男人一脚揣在他的膝盖窝上,小孩脚一软,向一侧跪下去。围观的一些人中有的心肠软,纷纷劝说着:“不过几个包子嘛,小孩儿不懂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一劝不打紧,摊主的火气腾地一下升得更高:“饶他!?现在世风这么差,小偷强盗比耗子还多,妈的饶了这一个,以后所有的小偷都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就在摊主越骂越凶的时候,看似已经筋疲力尽的小孩儿忽然照着的大腿咬下去!那摊主浑身胖得松松垮垮,这一口下去,正好咬住一大块肥油。他杀猪似地惨叫一声,飞起另一脚把小孩儿踢出一丈远,蒸笼碗盆噼里啪啦地撞翻一地,小孩跌在地上,却愣是不吭一声,一双小兽般的眼睛,透着锋利的光,手中依旧死死攥着那个坠子。
摊主也被这眼光给慑了一慑,但他很快恢复了镇静,一边揉着自己被咬疼的腿,一边朝四周吆喝:“哈!这小子浑身又脏又烂,却带着块这么贵重的琉璃坠子,我看这事蹊跷。你不光是偷几个包子那么简单吧,一准儿是偷了什么大户人家!这样的惯偷,就该送进衙门吃板子,大伙儿说是也不是!?”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窃窃私语中,看向孩子的目光变得异样。
他却不为所动,顺着男人的目光反瞪回去,大声说道:“你胡说!这坠子是我娘亲给我的!”
摊主哈哈大笑起来:“娘亲,你这个无家可归的野种还有娘亲!?她去哪了呀?看来是比你提前进了大牢吧!哈哈哈!”
小孩儿在摊主的笑声里忽然一跃而起,用不可思议的力气把他撞向一张桌子,摊主的后背抵在桌子角上,饶是他一身肥膘,依旧痛的龇牙咧嘴。
“你找死!!”他顺手潮起擀面杖,劈头朝小孩儿砸下。
孩子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并在心里做好了被打断手骨的准备,就算打死他,他也绝不允许有人侮辱自己的娘亲!
然而,本该顷刻间降临的剧痛卻吃吃没有到来。孩子缓缓放下手臂,仰头看见摊主咬牙瞪眼的肥脸,擀面杖高高举起,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赶车的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手腕,仿佛不是抓着一只握有凶器的“猪蹄”,而是捻着一枝碧桃花,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他怒火攻心中的全力一击。
“哎呀哎呀,大兄弟手下留情,这小孩儿可是江府的书童呢,俗话说,打狗也得看看主人不是……”
老人说得云淡风轻,摊主的脸微微有些变色。但他自诩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被吓住的人,依旧硬着脖子反唇相讥:“切!一个糟老头子,也敢抬出江家来压人!你怎么证明你们的身份呀!?我看你就是个和这小子勾结的骗子吧!”
老人一时有些无语,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在人群后面缓缓说道:
“看来,还得我这个家主亲自出面呀。”
声音不高,却恰到好处地压过了周围人的小声议论,平稳而淡然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慵懒的漠然和清冷的高傲,标准的贵族式腔调。
有人好奇地回头,跟着有更多的人转身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不管是从头到脚还是从脚到头,所有目光最后都停在了男子腰间的玉带上:那是由九枚色泽纯正的深黄色玉牌串联在一起,每一枚颜色无不均匀厚重,毫无瑕疵。有钱人佩戴玉带并不少见,但敢佩戴黄玉的,必定只有四大家家主这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因这黄玉是玉材中最名贵的一种,历来被皇族垄断,普通的贵族即使再富有,也没有胆量觊觎皇家的配饰。
一时间,所有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退到一边,给这位显赫无比的贵公子让路。摊主扔掉擀面杖,双腿哆嗦得几乎要跪下。
江夜雨却把他一把扶住,丝毫不在意被摊主身上的油污蹭脏了华贵的锦缎,微笑着说道:
“书童淘气,叨扰了您的生意,是府上管教无方,江某给您赔不是了。”
“公子,大人……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摊主没有想到江家家主竟然平易近人到给一个小贩道歉,一时间感动震惊加上惶恐,竟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人把一包银子塞进他怀里,说道:“拿着吧,今天的事,就算到此为止。”
摊主粗粗掂量了一下银子的重量,心脏再度停摆:妈呀,这些钱,足够他卖下三间早餐铺子了呀……
阿璃抬起头,看见贵公子俯身对他伸出手,薄雾散了,太阳在他背后升起,有淡淡的光晕笼罩在他身体边缘。逆光的脸上,他勾起嘴角,轻声说着:
“不就是打破了一个古董青花瓶么,我顶多罚你抄几篇字儿,犯得着吓得逃跑吗,小家伙,在外面可吃了不少苦头吧。”
阿璃很想说,公子,你认错人了。但话到嘴边,只剩下眼泪无声地流淌。
这个男人明明笑得那么温柔,但阿璃看了却只想哭泣,就像他明明遮住了头顶的阳光,却有一种温暖的魔力,像暖流一般,无可抗拒地流进你每一寸灵魂。
阿璃伸出了手。
这个男人,本身就是光吧。而一只黑暗里的蛾子,是什么都不会在乎的,只要能接近光明,哪怕前方是一场温暖的幻灭,它也会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