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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深缘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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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突然起了风。我竖起大衣领子,视线透过眼镜,往苍茫的灰暗的天空望去,天空阴霾,偶尔有几只海鸥飞过,尖锐地叫几声,在天际化成一个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轮船开始颠簸起来,甲板上喝下午茶的人们陆续撤到船舱里去。
秀芬坐在对面,捏着银匙搅动着咖啡。银匙碰在咖啡杯上,发出有节奏的当当声。我收回目光,无心看手中的报纸。朝立在傍边的侍者招了招手,问他还有多久靠岸。身着制服的青年侍者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毕恭毕敬地答道:“还有50分钟。”
50分钟后,这艘游轮在香港码头靠岸。在轮船靠岸补给的这段时间里,登船的,下船的,人声鼎沸。我心头烦躁,索性返回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秀芬走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一扭脖子躲开她的手。她的手停在空中楞了一小会儿,又缩了回去。
我心中有愧,略感不安。起身又要出去,被秀芬拦住了:“安哥,你若是不舒服,还是躺着迷一会子,等着用晚饭我再叫你起来。你交代福旺的事,我这就吩咐人问去。”说罢起身出去。
我复又躺下。一路从南洋到香港,脑浆都是沸腾的。离上海越来越近,情绪越来越坏。心里有个影子,越来越大,大到心里盛装不下,从心里跳出来,活生生地立在眼前,温温柔柔地唤我一声:“小安哥!”
“小安哥,我要那朵玫瑰,你摘给我好不好嘛!”——好妹妹,别说玫瑰,要星星月亮我也摘给你。
“小安哥,你是不是更爱小白鼠?”——更爱你呀,傻丫头!谁叫你是小白鼠里最漂亮那只呢?
“小安哥,你早些回来!”——我……人离开你,心一刻也不曾离开。
如今,我回来了,身边却多了一个妻子。
亲爱的凝妹妹,你还好么?
我一头栽倒在床,百爪挠心,头痛欲裂。
可能是因为一路没有睡好。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秀芬躺在我身边,见我醒来,起身去给我准备饮食。
秀芬贤惠体贴。无奈,我爱她不上。我握起手,细瞧拳头。人的心脏就和拳头一样大,里面装了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另外一个。更何况那个人,从我年幼第一眼见她,就长在心头,要抠出来,除非把心挖掉。我一边胡乱瞎想,一边享用着秀芬为我准备的宵夜。秀芬在身边絮絮叨叨地和我商量到了上海要办的各项事宜。船偶尔颠簸一下。
渐渐地,这种颠簸似乎越来越有规律,甚至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秀芬住了嘴。嘎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剧烈,突然,一声颤抖的女子的轻呼穿破薄薄的船舱壁,像一束烟花在我们的房间炸裂开来,炫目地散开,又急速地被人掐灭,归于沉寂。剩下我和秀芬面面相觑,老脸各自一红。我快速扭过头,责备道:“也不知是哪家造船公司设计的,连头等舱的房间都如此不隔音。早知道,还不如买二等舱。省下许多钱。”
秀芬起身收拾食盘,笑道:“安哥可别这么说。好歹是老太太的一番心意,掏钱给咱们订下的头等舱。这艘船就两套特等,若不是托了人,咱们还没这福气呢。依着你,又该把这头等换了二等,补贴到实验室里去了。”说完之后,又深感不妥,怕我生气似的把话题绕开:“隔壁必是新婚的小夫妻。在家里有大人拘束着,放不开手脚……”
她拿话点我,我装没听见,钻进被窝。秀芬从后背贴过来,试探着抚摸我。我假装迷糊地说:“累。睡吧。”身边的人讪讪地躺下。就这么假装睡着地,听着隔壁嘎吱嘎吱的声音三不五时地便响上一阵。我心头暗自嘲笑,若真是新婚夫妻,那新郎官准是个铁打的货。
再睁眼,已经10点。秀芬早已经起来,穿戴妥当。见我醒来,伺候我洗漱完毕,然后将我赶了出去:“你且去甲板上晒晒太阳,吃点东西。我吩咐人收拾好行李便来。”
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步出房门。沿着走廊往东走去。路过隔壁房间门口,地上落一方苹果绿绣花丝帕,俯身拾起,帕子散发着淡淡的紫罗兰香,展开来看绣着两只交颈鸳鸯,恩爱有趣,活灵活现。丝帕的一角还绣着两个英文字母,正要细瞧时,耳畔响起一声清脆的嗓音:“先生,请问这是您捡到的吗?”
一个模样清秀的丫头立在我面前,我把帕子递给她,道:“是的。这可是你的?”
丫头笑着接过帕子道:“这是我们太太的。谢谢先生!”说罢扭头便跑了。
这便是了。帕角绣字母的,必是留过洋的新式女子惯用的。上面绣的,通常是英文名字的缩写。那断断续续响了一夜的靡靡之音跳将出来,我不禁暗笑,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太极可能是一位热情奔放的洋派女子,若果真如此,必得要个铁打的新郎才招架的住。如此揶揄那对吵闹的新人一番,心头不快消散一多半。
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她。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么样?她的丈夫待她可好?婆家是否给她气受?一阵黯然伤神,神游一般来到甲板,吹着冷风,周身略爽快些。
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三两两散落各处。今日阳光明媚,晒太阳的,观望海景的,喝上午茶的,读报的,打桥牌的,好不热闹。
我选了处清净的地方坐下,叫了杯咖啡和一些点心。目光在人群在梭巡。
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出来。是刚刚在甬道里碰见的要去手帕的丫头。好奇心促使我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到了甲板的另一头靠近船头的地方。她在一位打扮入时、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身边停下了脚步。我推测,这就是她家的太太了。那年轻的太太身着一身洋红开司米大衣,翻着丰厚白狐裘的领子,带着一顶俏皮的酱紫贝雷尼帽,帽子下面是乌亮烫卷的发,松松地盘成新式发髻。大衣下面,露出一截粉色裙摆,脚上蹬着一双小羊皮的靴子,鞋跟既高且细。这身装束,衬托她既纤细又温暖,与之一对比,船舱上那些太太小姐们,要么一身旧式夹袄像富丽堂皇的矮胖粽子,要么洋装裹身却像伪装成洋葱的大土豆子。我不禁想起了凝妹曾经的一番高论,她说:真正的美人,就连最漂亮的衣服和珠宝都抢不了她的光彩。
我远远地看着那位年轻太太的背影,不自觉地拿凝妹标准衡量了一下,她也是够得上美人的。自然,在我心里,最美的,永远只我凝妹一人。
我想我可能花了眼。当那位太太转过身来,我的心跳得越来越来,直到我看清楚了她的脸!——我站起来,取下眼镜,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戴上眼睛时,正巧和她看了对眼!
显然,她也大吃一惊!
空气凝固了。我死死地盯着她,想要赶快逃跑。两腿却不听使唤地朝她奔去。
我们对视许久,谁也不肯先开口。
她原本红润的脸庞,由于我的突然的出现,惊吓得苍白。看得出,她在微微发抖,握住栏杆的手也在发抖。
我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又充满负疚感地抬眼看我。
我望着她的脸庞。和记忆中脸一模一样。不!比记忆中更娇美。是爱情的滋润吗?昨晚隔壁女子的轻呼声和那持续几乎整夜的撞击声鬼使神差冲进脑子,激烈张狂。我差点流下泪来——就差那么一点我就是她的新郎啊!从小惦记到大的好妹妹,如今成了别人的妻子!
我甚至怀疑这是一场梦。
还是她先开了口:“小安哥,好久不见。”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直奔主题:“玉凝,你……过得好吗?”
问完之后,我便嘲笑起自己来。当初背弃誓言扔下她的人是我,如今她即便是过的不好,我又能怎么样呢?更何况,从昨晚的状态来看,她至少在某一方面过的很好。而且,她气色不错,体型也有了少妇的丰润之美,四肢和腰却还是如少女般纤细。
她努力镇定了一下情绪,打发丫头走开,邀请我坐下,替我点了杯蓝山咖啡——她还记得我爱喝的咖啡。
我的出现令她异常难过,她扭着丝帕,不安地看着我:“小安哥,对不起,我……”
“玉凝,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遵守承诺。玉凝,告诉我,你过的好吗?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是杨太太了。杨汉辰,他……”我顿了顿,:“他对你好吗?”
她的面颊腾地红起来,必定是想起了什么。她含羞地低下头,柔声地说:“他对我挺好的。”
我妒火中烧,恨意冲天!靡靡之音如魔音一般再次冲击我的鼓膜,从小守到大的娇花一样的宝贝,被个武夫杨汉辰粗鲁地碾了一夜!他是铁打的,她可不是!不顾她的感受,只管自己痛快!她还维护他,说什么对她挺好的!昨夜,只是偶然被我听见的一夜,还有那么多我听不见的夜呢?!
我强压住万马奔腾的情绪,双手拢住口鼻搓了搓,又问道:“公婆对你可好?”
她把目光投向水面,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杨大帅和杨夫人去世之后,我过的门。”
大帅!夫人!叫得如此客气,足见当初她定是遭到了他们的轻视!我心又是一阵抽痛,却又没资格替她抱怨什么。只好说:“这样也好,没有上人,你倒是能少受些气。”
她笑道:“该受的气一点也少不了。家里一个小叔子一个继子,成天防贼一般防着我。还有个厉害的大姑姐,简直就是半个婆婆。总是挑我的不是。要不是明翰护着我,我早就……”
她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过的好吗?嫂子好吗?”
我僵住了。我过的自然不好。嫂子?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独生一辈子,为你!
我勉强挤出微笑:“我过的很好。你嫂子人很好……”
正说着,秀芬走了过来,含着一贯端庄的笑,问道:“安哥,这位可就是你常提起的倪小姐?”
我立起身,蛮像回事地介绍了她俩认识。秀芬表明了身份之后,十分懂事地离开。
我和她,就隔着一个小茶几的距离。我们共同回忆儿时的快乐,相互倾诉分手后的种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到最后,还是都说完了。只能规规矩矩说起场面话来,我心头翻江倒海。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拉起她飞奔,逃过这熙来攘往的人群,逃过她嫁了我娶了的历史,逃到荒芜人烟的地方去。就我们两个人,不用语言而是用肢体表达爱意,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就像昨夜的他和她。
我们隔着小茶几,好像隔了一辈子。我们的生命交汇之后,又分开了,从此,她在她的轨道里行驶,我在我的轨道里行驶。互保平安,各不相干。那个荒唐的想法,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
一个青年军官走了过来。礼貌地冲我点点头,在她身边俯下身道:“太太,司令醒了,请您回去。”
她的脸颊浮出一抹明丽的玫瑰色,有些羞,抿嘴笑道:“小安哥,明翰有些晕船,我瞧瞧就来。”
我目送她款款离去,转眼望向四楼船舱,一个魁伟的身影裹着夹棉的睡袍,立在窗边,挑着窗帘,望向我这里。我因记恨他昨夜胡作非为,不打算和他打招呼。哼,枉我一直以来敬他是个君子!我妒恨交加,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坐下,将那杯蓝山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把手插到口袋里,把视线远远地投向水天交际处,海鸥们尖叫了几声,化作小黑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