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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有心向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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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报纸上看见杨汉辰大婚的消息,黄秋月着实惊了一跳。她抿着嘴,目光犀利如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那头条新闻反复地砍杀了三遍,确认无误,这才缓缓放下报纸。整个人跟绷了很久的皮筋骤然松懈下来一样,软在花梨木的圈椅里。
“怎么样,这个理由够你跑一趟了吧?”桌子对面,坐着一个皂布长衫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眉毛一味地浓而粗,显得眼睛更加地细长。他伸出右手,指尖微微合拢,往八仙桌上扣了几下。“笃笃笃”的声音把黄秋月从回忆中拉回来。
她点了点头,回复了往日的神态,起身将报纸扔在桌上,说道:“我服从组织安排!”
越急越出事。到龙城的铁路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混战被炸断,只好绕道走水路,黄秋月拎着小小的皮箱,紧赶慢赶,抵达杨府之时,婚礼已经结束了半个月。
刚下渡船,一辆黑色的汽车便停在了面前,车门一开,跳下来一个清秀的丫头,丫头迎着她上前来,恭敬地问了她姓名,一个粗壮家丁过来,替她扛走了皮箱。汽车沿着山路行驶,黄秋月往车窗外看去,山道已经是柏油道,比先时的土路宽敞许多,山涧的风景却还是没有变,清幽宁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啼,婉转回荡。
“府里可都好?”黄秋月收回思绪,开口问道。
小丫头笑嘻嘻地答道:“您来的可真巧!我们大爷刚娶了新奶奶。府里头正热闹着呢!”
“老爷和老夫人可好?”
“黄先生,您还不知道呢。老夫人和老爷年前已经没了。先大奶奶也跟着去了。现在府里是大爷当家。要是老爷老夫人还在,我们这位新奶奶断然进不了门的——哦,我是听姑奶奶讲的!”小丫头生怕说漏了嘴,忙不迭用手盖住嘴巴。
“我以前就是杨府里的人。你同我讲,不妨事的。快说说,你们新奶奶怎么样?”
小丫头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又谨慎地打量着黄秋月,见她一脸诚恳,又是大爷亲自吩咐接的客人,这才犹犹豫豫地说:“新奶奶是上海倪家的二小姐,留洋回来的。”说到这里,小丫头眼睛突然放光,神来一笔似的说道:“可真是个大美人——黄先生,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呐!当初老爷、老夫人、先大奶奶还在那会儿,大爷就要休了先奶奶娶这位天仙似的新奶奶。老爷不让。”
黄秋月心里一酸,面不改色问道:“为何不让?”
“那会儿新奶奶名声不太好——啊,这可不是我说的!黄先生,您可千万别告诉人。”小丫头这回真走了嘴,吓得面色苍白。任黄秋月如何套,楞是摇头不说。
不说就不说吧。上了饭桌,凭着她黄秋月本事,照样什么都能知道。
果真,上了饭桌,新郎官又从杨汉辰变成了龙哥——她一个人的龙哥。她的龙哥不停地命人给她布菜,和她有说不完的话。一顿饭下来,旁边的天仙般的新娘子倒真的成了广寒宫的嫦娥了——龙哥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先时看到婚讯的失落,听到小丫头讲龙哥非娶新娘子的酸涩,烟消云散!黄秋月心头正是红日当头,晴空万里,好不畅快!
只顾着和龙哥说笑,新娘子及时离开的都不知道。杨汉辰的弟弟杨汉威拉着个,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我吃好了!上楼看看凝姐姐!”
杨汉辰起身刚要责骂杨汉威,黄秋月起身道:“龙哥,让他去吧!”
杨汉辰这才回身坐下道:“乖儿这脾气越发得欠收拾了!”
黄秋月轻哼一声道:“我看乖儿这倔脾气倒是跟龙哥有得一比!就说这新娘子吧,你敢说不是你逆着阖府上下的意思娶回来的?”
杨汉辰仰头喝了一杯酒,笑着点点头:“这个我承认。”
黄秋月撒娇似的又是一笑:“既娶了回来,又把人晾在一旁。什么个意思嘛!”
还不待杨汉辰开口,门口传来一阵粗粗的嗓音,雷似的炸了开来。
“什么意思?一个下人也敢登堂入室坐主子身边吃饭!你当你自己是什么货色!”
杨凤荣扭着胖胖的身躯,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快步走来,迎头就要去纠黄秋月的头发。
杨汉辰眼疾手快,挡在黄秋月身前,一把抓住大姐的手,钳住她的胳膊,扶她到沙发坐下,问道:“大姐怎么来了?吃饭了吗?我命人做去!”
杨凤荣屁股刚沾到沙发触电似的弹了起来,用力甩开弟弟的手,挥动着手腕的小皮包砸向他,不管不顾地骂道:“我打你个喜新厌旧、贪多嚼不烂的坏种!刚娶了玉凝那几天,白天黑夜地赖在她身上,一顿饭叫二十遍也不起床吃,午饭都变成晚饭了还不起床!这还没满月(指新婚夫妇没有满一个月),你就扔下新媳妇,跟这个下贱货混在一起!”
黄秋月站在餐桌边,右手紧紧拽住餐巾,恨不得要将它揉烂掐碎。杨家大小姐的话向来粗鲁难听,这次喷出来的简直登峰造极。黄秋月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绿,她咬了咬牙,跟自己说:你是有任务的。不要和这种粗野的封建家庭长大的大小姐一般见识。
杨汉辰满脸通红,大喝一声:“都给我下去!”
一屋子的下人纷纷退去。偌大的厅堂就剩了这三人。
杨凤荣被弟弟突然一声喝,惊吓得忘了词。回过神来,深感大姐的颜面尽失,满腔子怒火瞄准了黄秋月,她小步跑到黄秋月跟前,指着她的鼻子像炮弹一样将这么多年的怨恨——替弟弟也替自己——发射出去:“你当初骗着龙官儿带你私奔,你倒是当王八跑了,让龙官替你顶缸。你可知道龙官儿被抓回来,被扒光了吊树上拿鞭子抽,抽得腿都断了!”
杨汉辰面红耳赤,忙阻止道:“大姐,别说了!”
杨凤荣已然找到了女斗士的感觉,索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汉辰,激扬慷慨地训斥道:“你住嘴!当年咱爹不是让人抓了她卖窑子里了吗?千人骑万人压!这么个下贱玩意儿,你还拿她当宝贝?你要疯吗?当初全家不让你娶,你非娶,被爹关在祠堂打了多少顿?你说!啊?——爹妈前脚走,你后脚就娶回来,这才几天,你就玩腻了吗!放着那么个仙女儿似的人物不要,跟着窑子里出来的烂货打的火热!”
突然,杨凤荣收住了声。众人齐齐往楼梯看去,新娘子玉凝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楼梯处。也不知道她听见多少。就看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来,纤细的腰,纤细的脖子,像一只觅食而不得的天鹅,郁郁寡欢地走到杨凤荣跟前,哄道:“大姐,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就饶了明翰这一回,别生气了。”转向杨汉辰,却不看他,只盯着地毯,说道:“还不赶紧陪大姐上楼坐会儿,我陪秋月……姐姐说会子话再来。”
黄秋月抬眼看着眼前这个高挑的女人。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容貌体态果真挑不出半分错来。眉是细长的柳叶眉,似蹙非蹙,眼是乌亮的大杏眼,波光盈盈,睫毛扇一样地浓,肌肤雪一样的白,头发墨一样的黑,嘴唇花瓣一样娇软红嫩,身上的肉都是极懂事的,齐齐长在了该长的地方,所以腰肢可以任意地细软。她幽幽地散发着一股子香味,香得自然又慵懒。仿佛一朵玫瑰,缓缓地在眼前绽放,缓缓地释放着香味,就等着伸手将她握住温柔地摩挲。又仿佛一颗熟透的蜜桃,绷着粉嘟嘟的皮,饱满多汁,等着男人张口将她含住粗鲁地吮。
这样的女人就是天生的尤物,龙哥不是好色之徒,无奈也栽到妖精手里。黄秋月酸溜溜地想。
龙哥娶她挨老帅的打,是他生平最值挨的。黄秋月又想。
可是,这样的女人,终究也不抵不过她在龙哥心里的位置。想到这里,黄秋月露出了胜利微笑和微黄的牙。
黄秋月不习惯叫她嫂子。一来,玉凝年纪比她小,二来,她看的出,龙哥心里,玉凝并不是最打紧的女人。不过一个美而蠢的玩意儿!像小夫人之于杨焕豪!她想。于是,她不再为自己只是个下人的女儿感到自卑,也不再为杨凤荣那一通难听的话感到恼怒。她张口道:“玉凝!我看我还是上外头找家旅店住着吧!这杨家的大小姐对我很有陈见。我就不要这在里影响你们了。”
玉凝含着笑,看黄秋月努力寻找轻松自若的状态,同时摆出一副老大姐的姿态跟她说话。十分疑惑是谁给了这个身量矮胖、牙黄肤黑、一鼻子雀斑,打扮老土的女人这样狂妄的自信?玉凝不信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的丈夫还能对这样的女人下得去嘴或者手。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恶心。她一直含着笑,想看小丑一样看这个女人继续表演。
黄秋月见玉凝只是笑,以为她没听见,于是挺了挺下垂的胸脯,努力缩短她的嘴和玉凝耳朵的距离,同时提高了声量道:“那我先告辞了!”说罢,转身要走。
出其不意地,玉凝拉住了她的胳膊:“先别走。你是明翰的贵客,不告而辞,他又该责罚我了!不如这样,今晚你且在明翰和我的房间隔壁客房住下。我一会儿上楼换明翰下来,陪你上园子里走走,叙叙旧!我也不便打扰,就上楼大姐说会子话,天黑她就回去了。若实在不习惯,再做打算。可好?”
留过洋的大资本家小姐这番低三下四软玉相劝,黄秋月心中十分受用,假意推脱一番便住下了。
初夏的夜,月光皎洁,微风轻荡。花园里的九曲回廊,绿柳轻拂。走在这样一个令人微醺的初夏的夜,无数青春懵懂的记忆,借着酒劲,在温暖的微风中发着酵,冒着泡,翻滚着。黄秋月不时抬头看着身边的男子——她的龙哥,她一个人的龙哥!他越发得英挺俊朗,换了夏布长衫,也难掩军人的威武气质。她细细地打量他的面庞,眉梢眼角中另有别样的温柔——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温柔!
杨汉辰觉察到身边的女人仰着脖子看他,他侧过脸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二人相视一笑,黄秋月露出微黄的牙,脸上的雀斑赶集似的汇集到鼻梁周围,眼尾放射状挤出密而浅的鱼尾纹。
杨汉辰表情略略有些不自然,迅速将目光转向荷塘。
走走停停,来到湖心亭。亭子极宽敞,通了电灯,照的四周的茜纱帷幔如烟似雾。亭子正中是石雕的小方桌,四周各安置一个粉彩绣墩,开窗画的是四妃十六子。旁边放置着一架钢琴,钢琴旁边是秋千式的鹅毛软塌。显然这两个西洋物件,是杨汉辰的新太太玉凝添置的。
一想到玉凝,黄秋月心里便生出莫名的醋意来。其实,以她的性子,并不是这样善妒的人。她有什么可嫉妒玉凝的呢?就算她是龙哥明媒正娶的,就算她比她漂亮千倍万倍,就算她出生豪门学富五车……那又怎么样?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龙哥的心永远装着她秋月妹妹!男人天生能把爱和玩分开来,龙哥是男人中的男人,自然分的更清楚。她黄秋月早就霸占了龙哥的心,所以玉凝只能是算个玩偶,她黄秋月不在龙哥身边时,聊以慰藉龙哥的替代玩偶罢了!想到这里,黄秋月深深地吸了口气,从精神上再次将玉凝碾压到尘土里去。刚才的那一点点醋意,也渐渐转化成微微的甜,渗到了心里,漾在了脸上,她的神情越发肆无忌惮透出与外形不符的少女春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