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霜行》海棠和猫

3、质子

　　质子府建在京都永和巷里，占地百亩。然而若是走了表面气派的大门，会发现内里荒芜一片。
　　不知是否故意为之，偌大的园子里只零零星星盖了几间厢房，其余的地方空着，没有园艺也不种树，杂草丛生长过人的腰。
　　夜里，猫头鹰找不着栖身的树，怪叫几声飞走了。
　　屋里挑灯夜读的人似乎已经习惯，连窗子都不关。
　　质子穿着一件棕褐色的麻布长袍，挽着袖子，抄完了一篇大梁建国初才子刘洪业的名篇《治国五策》。
　　两年来的苦练，他已经能像使用母语一样书写大梁文字，只是因为无人交流，他用嘴还不大会说大梁话。
　　腐朽的窗扇动了动，一阵幽冷的异香扑鼻。
　　质子挑了挑眉，赶紧起身开门。
　　他还是慢了一步，屋外早没人了，质子退回屋内，只见窗下长身玉立着一个黑衣的男子。
　　这是得有多么妙的轻功身法，片刻之间从窗子翻进来，即刻就能从容不迫地站定。
　　质子行了一个北樾见长辈的礼节：“七叔。”
　　黑影摆了摆手：“殿下免了吧，一晃两年你长这么高了，再叫我叔父真叫我觉得老了啊。”
　　质子面不改色，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去桌上给七叔倒了杯茶，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七叔似乎也渴了，猛灌了一口，然后“噗”一声吐了干干净净。
　　“什么玩意儿又苦又涩，凉的都能镇西瓜了。”七叔从容自若的气度破功了。
　　质子神态自若：“我夜里读书怕困，特意沏了浓茶放凉，来醒神的。”扳回来一城，少年面色不改，心里却颇为自得。
　　“......”
　　七叔擦嘴角茶水的时候，质子看见他袖子里有光，笑道：“七叔又揣着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七叔“哦”了一声，抖抖袖子，是一颗小孩儿拳头大的夜明珠。
　　“我今儿去黑市，看有没有像样的东西淘换来，给你做成人礼物。”七叔把夜明珠托在掌上端详片刻，扔在了质子的书桌上，那夜明珠稀世罕见，往那一放比油灯亮几倍。
　　“挺好，给你当个小夜灯。”
　　“......”
　　质子忙四处找盒子去收那宝物，还得分心教训七叔的不着调：“七叔，他们大梁男子，二十岁才算是及冠成人，不像北樾，十四岁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了。到了大梁，便不兴再按北樾的......”
　　“舒罗耶。”七叔陡然直呼质子的大名，吓得小少年差点摸黑撞在柜子上。
　　“七......七王叔？”
　　“到了大梁两年就忘本了？那你也直呼我大梁的名姓好了，叫什么来着……夜霜行？”
　　男人居高临下打量着矮自己一头的少年，那双在草原被视作不详的桃花眼，此时好似夜里暗涌的水波。
　　质子舒罗耶面色灰败地愣了半晌，方摇摇头：“北樾百万子民，还有七叔两来陪我卧薪尝胆，怎敢忘本，只恨......”
　　“行了行了。”夜霜行摸了摸舒罗耶的发顶，“我跟你说今天去黑市上，发现了件好玩的事儿。”
　　“嗯？”
　　夜霜行摸着自己的下巴：“我发现在大梁，杀人比越货挣钱。”
　　舒罗耶眼前一黑，完了，方才还家国大义记心间的七叔又掉进钱眼里了。
　　夜霜行自顾自从怀里摸出一张材质特殊的硬纸，上面画着一个女人的小像，底下还有几段大梁文字。
　　“这是什么？”
　　夜霜行摇摇头：“大梁大内黄金卫的副统领......唔，可真够遭恨的，十几个人叫着价悬赏她的脑袋。”
　　舒罗耶蹙起眉：“黄金卫副统领蒋大人？大梁百姓心里，她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为民除害为国尽忠的女英雄啊……”
　　夜霜行捏着那张小像端详片刻，画像上的女人有张单薄的唇，听说在大梁这最是薄情寡义之相。
　　“这世道，黑白明暗自在人心，谁若拼死维护一方，就有另外一方想让他死。”夜霜行喃喃自语着，轻飘飘的话却让舒罗耶的心猛得一颤。
　　舒罗耶还在震撼里的时候，夜霜行又道：“最高叫价到了五百两......黄金呐，比张御史家的麒麟夜光杯还贵，啧啧。”
　　舒罗耶：“......”
　　夜霜行又把纸片塞回怀里，冰凉的手指捏了捏舒罗耶的脸：“别学了，快睡吧，七叔走了。”说罢一刻也不留，身子一轻就好像要从窗户里飘出去——不知道是不是贼当惯了的职业病。
　　舒罗耶如梦初醒，伸手堪堪抓住夜霜行的衣角。
　　“......七叔。”
　　“嗯？”
　　夜霜行回过头，却看见那少年仰着一张稚气未脱又要故作成熟的脸庞，豹子一样瞪着那黑曜石似的眼睛。
　　“七叔，你说这世道黑白莫辨，到底怎么才是对的......”
　　夜霜行没做停留，身影鬼魅一样消失在窗外的同时，留下一句话：“小殿下，心之所向，就是你自己的正义。”

　　四月十四日，蒋遥进宫见过了自己的师父——黄金卫统领鹤长绝。
　　回来的时候，黄金卫大院里多了几位新成员。
　　蒋遥挑眉看着几十个大小伙子围在一起，人堆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绝望的吠叫。
　　蒋遥哭笑不得地扒开人群，喊了一声集合，把手里的公文拍在赵鹰身上道：“传阅。”
　　黄金卫的兄弟们脚动的比脑子快，片刻间列成齐整的队伍，开始传阅蒋遥拿回来的公文。
　　蒋十三先看完，回来指着几条狗对蒋遥解释道：“这是大理寺王少卿从老家托人训练来的......犬。说是给咱们也送几条......抓夜霜行的。”
　　蒋遥：“......”
　　公文是有关朝贡期间，肃整十二卫仪容规矩的。黄金卫承接大内仪仗队，素日里训练严苛，公文上的要求给兄弟们看看，不过是走个形式。最不济，就是夜里归队喝不了酒了。
　　趁着兄弟们在看公文，蒋遥把十三捉到一处说道：“清剿山匪的事宜，我和师父说过了，派北大营的士兵协助，就在四月十五号行动，你和赵鹰指挥。”
　　“明天？”
　　“唔，怎么了。”
　　“你的身子......”十三瞪大眼睛。
　　蒋遥摇摇头：“届时我一个废人当然不会去凑热闹，就说有别的任务委派给我，我找地方躲一天就过去了。”
　　蒋十三不依不饶：“你去哪？”
　　蒋遥想了想：“据说，夜霜行每次盗来价值连城的宝物，都会趁着此事被传开之前，把盗来的东西在黑市上脱手，我去看看......”
　　蒋十三眉毛都竖起来了：“不行！黑市鱼龙混杂，你断断不能......”
　　蒋遥皱眉把十三推到一边儿去：“滚，老子不用你管。”
　　蒋十三似乎摸清了规律，蒋遥越是到武功尽失心里没底的时候，越倔的像头八驾车拉不回来的驴。
　　倔驴摔门睡觉去了，十五日早上起了个大早，给进山执行任务的兄弟熬了一锅杂粥，烤了十几只鹌鹑。
　　一个武功尽失，五感不灵的废人，干完这些活儿已经出了一身汗。她回房，打开衣柜，扯出了一条压箱底的裙子。
　　素素花苞缀罗裙，女儿心事谁来猜。
　　蒋遥换上了这条素色绣花的长裙，坐在镜子前给自己挽了一个堕马髻，斜插一根木钗。
　　即便她现在的脸色惨白如纸，也没打算涂脂粉。毕竟来往黑市的女人，都不是什么正经的闺秀。她佯装某个清高的门派女弟子，仙风道骨地骑上马出门了。
　　自打她七岁被鹤长绝捡回黄金卫，十三岁正式披上甲胄，杀人办案，□□白道上的仇人就不绝如缕。黑市上悬赏她人头的事情蒋遥早有耳闻，却不料趋势已经愈演愈烈到了这个地步。
　　她刚骑马绕进一片林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不源于听觉或者嗅觉，只是凭她多年刀口舔血的直觉。
　　蒋遥多年来人头被悬赏却毫不担心，不仅因为艺高人胆大，更是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面容，女人之间身姿相似，装束千变万化，难以行凶刺杀。
　　但自从她今年上元节前后擢升了副统领，免不了和各处衙门官府打官腔，不知道哪个环节，就把这神秘的蒋大人的真容泄露给了宵小之辈。
　　各路“豪杰”被赏金所驱使，蠢蠢欲动，蒋遥不知道此时，她已经暴露在了多少双要命的目光下。
　　“夜猫子”是黑市上赏金排在前列的杀手。他甚至为了重金，不惜白天出动了。
　　他在夜里杀人有一招十分瘆人，他会腹语，会模仿着阴曹地府里勾魂使者的声音，念着猎物的名字，先把人骇的半死。
　　他猫在树上看着蒋遥一身素裙，打马林间过，通身仙气，让夜猫子想起自己堕入邪魔外道前，同一门派的小师妹。
　　这他娘的，能是杀人无数的朝廷走狗？
　　正当夜猫子犹犹豫豫要不要开始叫魂，只见身旁的树上毫无征兆地射出一根银针，直直向蒋遥单薄的背上射去，而马上的人浑然不知，眼看就要躲闪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