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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就一事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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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华灯初上。
唐人街其实不只是一条街,而是华人聚居纵横交错的一大片街区,也叫华埠,或者中国城。
凌之茵在A市住的七年里,这里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繁华。长期定居或短暂住在这里的人们,再不像老一辈移民口中讲的那样,做着高付出低报酬的工作,吃着全中国各菜系菜单里从没出现过名字的中餐,说着只有在数钱和梦呓时才有机会说的家乡话。
这里是华人社区的商业中心。街道两边的建筑上,高低错落地挂着数不清的招牌。把招牌上或繁或简,各种书各种体的中文连起来念,就是这座城市华人的一天、一年,甚至一辈子。
还有那红灯都关不住的人流,决堤洪水一样往各个方向蔓延。能从人堆里挤出来,比跃龙门都难,指不定还能治好多年的密集恐惧症。
凌之茵机械地被人流推着往马路对面走。
她这一天三个采访,还参加了两个招生动员活动,外加一个关于教育改革的公听会,脑子和脸都有点僵。
刚走到跟金雪约好的火锅店门口,她侧身给人让个道的功夫,就见一辆超大吉普快准狠地卡进马路牙边仅存的空隙,车停得严丝合缝。
车里的人从车窗探出小半个脑袋,仰脸对着路边不准停车的标志瞟了一眼,又很快缩回去,关窗熄火下车,手里拿着张罚单,利落地别进前车窗雨刷里。
凌之茵嗤地笑了。借着天黑灯暗,把以前的罚单重复利用,这招可真够侮辱交警智商的。
下车的司机很年轻,顶着个鸡窝头,一身街头风打扮——领子袖口做旧的破洞T、松松垮垮挂在屁股上的裤子,和一双脏不拉几的篮球鞋。
进XH传媒之前,凌之茵曾在一家知名的时尚杂志实习过,深知这一身说不出是低调还是招眼的行头着实价值不菲。
看得出来,这是个从小被家人宠大的娃。
那人别完他的道具罚单,直起腰,转身就撞上凌之茵的目光。他脊背蓦地绷紧,僵硬又笔直地站了好半天,才不知所措地伸手,撸了撸头上的乱发。
短信铃响。凌之茵收回视线,低头掏出手机,是公司跑华人社区的记者在群里发语音。抱怨声沿着手机信号劈头盖脸传过来,“中心广场地铁站有个华人坠轨,警察不让采访,赶鸡一样把我们赶到几条街以外,连车都不准下。那谁,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A市警局辖管华埠的203分局局长“那谁”,上个月找到他们XH传媒路董,想发一篇歌功颂德的通稿。路董这个老牌愤青,硬是拦着没给发。这不,把人得罪了。
“马上到。”她给同事打了个电话。
中心广场地铁站在华埠正中心。凌之茵自打踏上这块土地,就开始在华埠混,对这一带非常熟。她看了眼时间,想着给金雪发个短信,快去快回,应该赶得上吃饭。
“你忙你的,小凌,就一事故,犯不着专门跑一趟,”同事赶紧说,“实在不行兄弟们就撤了。”
“没事。”
就一事故。
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凌之茵急躁地向路口望了一眼,这个点不太好拦车,她只得点开手机上的叫车软件。
有车停在她身边,就是刚停好的那辆吉普。程禹从落下的车窗里探出头来,“上车。”
凌之茵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把车停成乐高积木已经很不容易,能把卡得结结实实的乐高积木如此轻松地拆下来,真算得上是个独门绝技了。
她转到车子另一边,敲敲驾驶室的门,对程禹说:“让我来开。”
程禹没犹豫,迅速下车,坐到副驾。
“谢谢。”凌之茵驾轻就熟把车开进交通相对顺畅的小路。
“不客气。”程禹看向她。夜色中,她的轮廓带着点妖媚。他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凌之茵沉吟一阵,说,“一会儿我到了,你直接开走。”
程禹目光低垂,突然嗤笑,“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么?”
中心广场地铁站。
进站口围着歪歪扭扭几圈黄色封条。警车、救护车、消防车,无声地闪着灯,停在路口。
一辆警车外,几个警察叉腰站着,其中一个亚裔面孔的警察紧赶几步,走出封锁线,迎上步行过来的凌之茵,接过她递来的咖啡,似是无意间碰上她的手指,咧嘴笑了,“手怎么这么凉?”
这人叫郭伟林,凌之茵同乡,州立大学毕业后当了警察,中等个子,长得挺清秀,只是人还没到中年,发量已经减少到零。
凌之茵掀起眼皮,眼神里带着警告的意味。
他笑吟吟回看过去,喝了几口咖啡,像是对自己刚才那个油腻的小玩笑十分得意。
“咖啡里有毒。” 凌之茵冷声说。
郭伟林又悠哉灌了几口,“记得给我收尸。”
这话半真半假,说出来却让凌之茵接不下去。一年前社区巡逻,他跟搭档两个人追捕一群飞车党,一个没留神杵到人家毒贩窝里,幸亏增援来得快,堪堪保住一条小命,同时收获了肚子上qiang子一枚,和三等功一次。
凌之茵往不远处瞟。
郭伟林顺着她的视线,皱眉瞥了一眼,提醒道:“你们的车停远一点。”
凌之茵一点头,“停挺远了,走过来的,不会影响抢救。”说完,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几个同事可以下车采访了,然后直入正题,“这么多车?”
“好几个部门都来了,紧急勤务部队,特别行动小组……”郭伟林一个个扳着手指。
“好大的阵仗。”凌之茵踮脚往地铁口里看了一眼,问,“是不是……还有救?”
郭伟林沉默地摇摇头,停了几秒,才出声:“怕出事。有几个离得近的,情绪比较激动。而且周围有不少人在等车,都吓得不轻。”
“什么情况?”
“嗨,晚高峰,车快来的时候挤得厉害,那人不知怎么就给挤下去了。他想往上爬,腿又卡住了,就这么……”郭伟林做了个“咔”的动作,“过会儿,局里会出通稿。”
有人冲他招手,他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说:“我们局长说了,现场照片不准流出来。你管老秦要吧,他那会儿在站台等地铁,我让他帮你拍了几张。”说完还语带讥诮补充,“质量就不敢保证了。老秦让吓尿了,闭着眼拍的。一会儿你兴许隔着照片都能闻出味儿来。”
老秦是个侨领,跟XH传媒交情匪浅。
她点了根烟,随口答应:“行。”
几个警察从地铁口出来,一路清场。凌之茵被赶到街对面,看到尸体被抬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太太,脊背佝偻,脚步踉跄,应该是家属。
凌之茵目光掠过那老人的背影。
老太太不知怎地突然站住,转身对着她站的地方呆呆望了一眼。路灯惨白,照在老人脸上,只见一片空洞。
凌之茵呼出口气,白烟在眼前缭绕,世界显得愈发不真切。
侨领老秦的邮件已经发到邮箱,她拿着手机转发,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跳了出来——事故现场,那人是竖着掉进去的,火车过来的时候,被切掉了半个脑袋。
她一阵想吐,只得边用手掌压住胸口,边沿着墙根紧走几步。
两个商店橱窗之间凹进去大概一人半宽窄的距离,她后脑勺抵在不算干净的墙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猫在里面避风。
面前地上多了道颀长的影子。她轻抬眼皮,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另一边,对来人说:“你站这儿,这是上风口。”
程禹没过去,而是走到她的身边,跟她并排靠在墙上,安静地侧头望着她。
有流浪汉路过,手里捏着叠成掌心大小的零钱,想换支烟抽。她摆摆手示意不用,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飞过去,还给人点上。
风一吹,她的长发羽毛般不停地抚在他的脸上。
有些痒,但程禹没动。
“你不舒服?”他问。
“有点儿。”凌之茵轻描淡写答,脸上却结了一层淡淡的霜,“是个坠轨的事故,刚看到现场的照片……”
她没往下说。
程禹赶忙点头。
“不用理我,一会儿就好了。” 她把烟头在墙上按熄,看也不看,一个抛物线投进街边的垃圾桶,还是个空心。“走吧,我朋友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