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是你》凛冽

7、第六章

　　“T103次，北京-上海……”粉红的小票被我拿在手里反复翻看，半个月饭钱换来的，掂着都觉得沉的心里七上八下。
　　“汪汪，你是不是疯了？明天可是‘阿哲’的课，我们都可以不去，唯独你不能，你这样一走了之，你让‘阿哲’情何以堪啊！”张扬夸张地做出演话剧的架势，一嘴的文艺腔把正经话都变得不正经了。她口中的“阿哲”其实就是我们的哲学教授，在第一堂课尴尬的冷场状态下是我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出来讨论了一下，于是那位矍铄的老头就此深刻地记住了我，以至于连课堂上瞬间小憩的乐趣也被剥夺了。对于明天这场正大光明的翘课，我都能想到阿哲的表情。
　　我配合着她的腔调，两手捂着胸口说：“哦，如果没有这次远行，我又如何能将自己惨淡的人生进行下去？偶尔翘一次哲学天也塌不了。”
　　“偶尔？瞧你这架势不是一两天就回得来的吧？这个星期足足有三个上午，六堂哲学，学生会成员公然这么个翘法儿，你等着挨处分吧！”张扬抓着自己的头发，那表情似乎是在对着一个失足女青年。
　　她的话不是没有给我的情绪带来影响，我咽了口干沫，压了压胸口的不舒适，站起来把背包一甩，说着话就往外走：“我先做个试验，假如我回来以后没事，你们以后也可以这么翘了。”
　　“喂！汪汪！喂！”张扬一溜小跑，一直跟我到大门口。
　　“别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屋偷养的小狗跑出来了呢。”我无奈地停下脚，手指指‘周嬷嬷’的管理室，压低声音对她说，“哎，真那么担心我的话，晚上查寝帮我挡挡，姐们儿感激不尽，回来自然带好吃的给你。”
　　说完我两步跑出了宿舍区，“简直胡闹！”张扬小声的嘀咕隐约传到耳朵里。我抿嘴一乐，向身后摆摆手，高喊一声：“我胡闹，所以我存在！”

　　天黑得有些早，西沉的太阳一点一点收走了操场上的热烈气氛，除了几个特别执著的还在打球以外，多数的人都已经开始往教室跑或者抓紧时间预备花前月下了。我背着包在叉路口顿了下来，操场边那条小路被四周的杂草衬得太诡异，近视加夜盲的我实在没有胆子挑战这条连路灯都罢工的小道。犹豫再三，我还是转身踏进球场。
　　运球声敲地心里一抖一抖的，我尽量溜着边儿加快脚步。远处稍微高一点的呼喝声都能拉紧我的神经。我僵着脖子往球篮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起来，离我很近，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是篮下一声混乱的“不好！”让我产生了些许熟悉的不祥预感。
　　“砰!”黑乎乎的球被我面前的一只手挡了下来，听上去力道很大。我傻在那，努力回忆跟前这个一堵墙一样的人是从什么方位窜出来的？
　　萧赫搓了搓手，偏头看过来，黑暗中可以从他露出的牙齿范围判断出他在笑我。“我给你个建议，”他说，“以后少走这种地方，我初步认定你对篮球有特殊的吸引体质。”
　　我讪讪地咕哝了一句谢谢，接着往前走。
　　“这么晚了你要出校门？”广播站的人果然都比较三八。
　　我点点头，他又问：“回家？”
　　我又摇摇头，他没再问下去，叮叮的皮鞋声敲着球场的地面，显得很无聊。可以看到校门的时候，他还在旁边，我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我？”他顿了一下，“噢，我要去广播站。”
　　“啊？”我朝他后面扬了扬下巴，“广播站在那边吧？你上这来干嘛？”
　　“我不能散散步啊？”听他的口气仿佛我的问题很没有道理一样，“你还幸亏我了，撞一次还不够，还惦着第二回？”
　　我笑：“这说明晦气都是你给招来的。”
　　他没有回敬我，转回广播站方向之前丢下一句：“胡闹不是存在的唯一形式，学习部正在联合生活部组织全校抓考勤，但愿你不是想翘课回家。”
　　我昏厥，隔着大半个校区好几个系，隔着男与女的界限，这人的耳朵也长的没边了。

　　一整夜的火车颠簸，出现在上海火车站的时候，我已经灰头土脸神情涣散了。熙攘的人流让我放弃了寻找叶紫的身影，反正我这两只大号黑眼圈是这么特别，量她不会找不到我。
　　“猜猜我是谁？不准猜不到！”同样是蒙眼睛，还是我们家的叶紫动作轻巧而且专业。
　　“你是谁？”我沙哑着嗓音。
　　叶紫咂着嘴放开了手，跳到我跟前上下打量，几年没见，她成熟了很多，举手投足间尽现一种优雅，对，就是优雅。现在的叶紫再也不是中学时一叠厚厚的书本就能把她遮盖起来的人，即使在这熙攘的人群中，她也可以亮得抢眼。
　　“为什么见了我这么没精打采的？”叶紫接过我的提袋。
　　我打了个呵欠：“在这破车上晃荡了一宿，神经线一直绷着，岂止是见你，整个大上海都让我没精打采的。现在要是有个地方能睡上一觉，感激不尽。”
　　她大笑：“瞧你这点出息，大老远跑来睡觉？还是跟我到处逛逛吧，我请你吃正宗上海菜。”
　　“怎么？你今天不上课了？”
　　“现在是八点多，我出现在这里还能上得了课吗？为了你，值了。”叶紫晃晃脑袋，大义凛然。
　　“哎呦，我太感动了，你放心，今天这顿饭我保证敞开了吃，绝不给你省钱！”我异常诚恳地表态。
　　她笑着翻了我两眼，一拉我的袖子：“走，先买回程票去。”
　　“干吗？刚来就轰我走?吃不垮你的。”
　　“你还想呆多久？呆到学校把你劝退了你就舒坦了？快走，早点能买到好位子。”叶紫一向是说一不二，只是这雷厉风行的步子也太匆忙了，有点……有点像受了男人刺激以后潜意识的神经质，不过这话我可没敢说出口。
　　买完隔一天的回程票，我两手一摊表示坚决拥护叶紫的领导，任由她直接把我拖上拥挤的公交车。“想去哪里吃？”一句问话直指我的毕生爱好。
　　“我想去豫园喝茶，你请啊。”我都能感觉到自己俩眼闪出的贪婪的光，盛满太阳味道的公交车突然让我的心情无比轻松，充斥了对行程的期待，那一点点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你等我买张彩票中了奖先，我领你去逛逛豫园倒行，知道你就喜欢去这种老掉牙的地方。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去吃点什么，你说呢？”
　　我想了想：“那也不用换地方，就城隍庙吧，来上海怎么可以不去城隍庙吃小吃呢？”
　　“俗！那都是糊弄外地人的地方。”
　　“你不俗？也不知道谁跑趟北京赖在大栅栏不肯走，非把人家小摊上的都买过来才算圆满。”我们俩的嗓门已经开始招来两旁乘客的侧目了。
　　注重形象的叶紫果然投降，拖着我在豫园下了车。高楼林立当中还能保存着古香古色民风浓厚的地方，从来都是我的最爱了。纵然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仍然不能把我的眼光从琳琅满目的自选食物上挪开半点。
　　“老庙酥饼，水晶蒸饺，紫米糕，油炸冰淇淋……再算上我现在给你排着队的蟹粉小笼和你嘴里正在嚼着的臭豆腐，乖乖，你还没撑死呐？”叶紫站在南翔馒头店前一望无际的队伍中央，像看哥斯拉一样地看着我。
　　咀嚼完最后一块臭豆腐，我舔舔嘴唇：“叶紫，这个东西太咸了，下面寻一样甜的来吃。”
　　“免了！你不要命就交给我帮你留着。我警告你哦，蟹粉小笼是最后一样，买完赶紧走人！”她说完便转头看着队伍前方，再也不理会我的问东问西。

　　午后的游人明显少了很多，我打着饱嗝在豫园的一个角落捡个石凳坐下来晒太阳：“哎，老年间的人就是腐败啊，一个小小的布政使能盖得了这样的宅子。”
　　叶紫没有理会我的感慨，顺手捞过我的辫子：“然然，头发这么长了？”
　　“嗯，我最烦去理发了，就这么留着了，夏天盘起来倒也凉快，你怎么不留了？”
　　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在这方面很难坚持下去什么的，哪天我要是能留出一头及腰长发，太阳肯定打哪出来还打哪下去。噢，对了，我看看你的脸，一点事都没有了？”
　　我侧过右脸给她：“没事了，当时搞得很惨，我还以为我完了呢。”
　　“上次听你说，又吐又晕的，哪位英雄把你拖进医院的？真是人才！”看到我没事，叶紫口气轻松了些。
　　我张了张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突然划过一个高大的影子，很模糊。我暗暗好笑，从开学起在各种奇怪的场合遇到那么多次，现在竟然不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五官分布，唯一明朗的只有那张总是滔滔不绝的嘴巴，和他那毫无距离的熟稔的感觉。
　　“然然！想什么呢？我问你呢，还记得她么？”叶紫晃着我的肩膀，我才猛地发现自己走神了。
　　“我知道，萧赫么……”我浑然未觉自己说出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两个字。
　　叶紫眨巴眨巴眼睛：“谁？谁是萧赫？”见我迅速捂住嘴巴，她眯起眼，咬着后槽牙凑过来，“老实交待！是男是女？先有什么渊源？后有什么前景？长相？身高？祖居何地家世背景？看过几回星星吵过几回嘴？一样一样的说！快点，你无权保持沉默。”
　　我赶紧捂住耳朵：“得得得，什么都没有，我最近看这个名字看得比较多，就有了印象了，你无聊不无聊，你刚才说谁呢？”
　　她撇撇嘴：“切！爱说不说！我是在跟你说季羽，还记得么？她都有男朋友了呢。”
　　“季羽？噢，我知道，就是以前咱们班那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大咧咧的女生？我记得她大课间老跟我抢你，都是你爱心泛滥的结果。”说起这个人我还真有点酸。
　　叶紫故作呕吐状：“那是我比你活泼，人缘比你好。我曾经一度担心你到了学校能不能在寝室里混下去，就你这阴阳怪气不冷不热的，没两天就得让人扫地出门。”
　　“没关系，我不是还有你么？唉，我今晚住哪？”
　　“当然是跟我回宿舍抵足抵首同榻而眠，你还以为我能找个总统套房给你？”叶紫拉着我站起身，我俩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像从前一样。
　　我耸耸肩：“可以，以吾之足，抵尔之首，非‘首’足之谊不得也。”
　　“同抵同抵，非熏死一位不足兴也。”没等叶紫话音落，我俩就疯笑着跑出了豫园。快要接近下班的时间，街道上人潮车潮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把我们没进平庸。

　　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名校，跟着叶紫走进大门的时候，那楼宇那氛围都让我在心里忍不住鄙视起自己那边的风光。配合上这样古今结合的校风，叶紫那种气质又“明目张胆”地显露出来，仿佛她与这学校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死党汪然，然然，这是竹喧，这是……”叶紫热情地介绍并不能冲淡我的局促，我只是礼节性地对她们笑笑，没有任何人给我留下任何印象。
　　门外响起一阵混乱的人声，没过一会有个戴着眼睛圆圆脸的女生斜着身子挤进来，然后很快地把门关上，神秘地对叶紫说：“叶紫，那个女的又来了，今天她都找了你三回了，我们都帮你挡了。你等会再出去吧。”
　　我看到叶紫的脸一下子阴了些，没说什么仍然拉着我往盥洗室去。一开门，有股很刺鼻的味道漫在楼道里萦绕不绝，我皱皱眉头：“叶紫，你们这楼道里还扔垃圾？”
　　“怎么可能呢？”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吸了吸鼻子：“那怎么一股烂西瓜皮味儿？”
　　她想了一下，噗哧乐出来：“这是某个有品味的时髦女身上的说不定十分昂贵的香水味。”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笑，连洗脸的时候都笑得浑身抖动。
　　上海的夜晚比北京寒，躺在叶紫铺好的被窝里，一天一夜的倦意立刻涌了上来，我半睁着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压着声音跟叶紫聊天，朦胧中感觉她推了我一下，问道：“萧赫？今天你可是第二次提到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