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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 胰岛素风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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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屋里头扎起架势和病人干架的已经从一个老头变成了一老一少。简葇暗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靠床的那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就是石继国大夫,也就是“老倔”。他是退休返聘的“大内高手”,白大衣早就洗得泛黄又皱皱巴巴的,腰间两个外加胸口一个口袋里全都插满了笔和草稿纸,在糖尿病临床治疗上是彻头彻尾的老资历。
雪把屋子映得明亮,所以每个人的表情简葇都能看得特别清楚。老倔本来就有唐山口音,现在又语速飞快,加上情绪激动词不达意,简葇根本听不清他在嘚吧什么。就看见那根指着病人家属的、又细又长又长着大骨节的手指像根小棍儿似的抖,让简葇想起冬天里最细的那根树枝被呼呼作响的北风吹得乱颤的样子。
本来家属也听不懂就皆大欢喜了,可偏偏凌欣是个好翻译。在凌欣准确无误地翻译并二次演绎出了“长没长脑子、听得懂听不懂人话”这两句话后,简葇再也听不过去了。再看那头,身材魁梧的产妇老公鼻子都快气歪了,露胳膊挽袖子的,吓得简葇赶紧上去拉架:
“家属同志,您消消火。石大夫、凌大夫,都小点儿声,再吓着小孩儿!”
“你们甭跟我废话!”男人中气十足、来者不善,“我媳妇儿什么感觉都没有,是你们非说她有糖尿病,她从来都没得过这个病,怎么一进你们医院就得了啊?”
“非得疼了才是病是吧?那不呛的酒才最醉人呢!没逻辑。”凌欣毫不示弱。
“你说我没文化是吧?行,你有文化自己看,这一病房好几个跟她一样的,怎么就她打针啊?大字不识的老人都知道‘七活八不活’,我媳妇儿八个月了,打坏了你赔得起哪个?”
“药控制不住,只能打针。这个针很安全,很多人打过都没事儿。”简葇耐心解释。
“你们不是说她血糖高吗?我们不吃糖还不行?”
简葇哭笑不得,病人和医生的思路根本不在一条跑道上。
好不容易喘口气的石大夫又听急了,扯开嗓子又骂起“长没长脑子”来。沐浴在嘲哳不堪烟熏火燎的战场里,简葇心烦意乱。突然她听见好友大喊自己的名字,隔着病床朝这边挤眉弄眼:
“好了好了石老师,您这口音他们也听不懂,还自己个儿生气。我替您骂,啊,我来。简大夫,帮忙带石大夫出去休息。”
确定简葇已经带着浑身颤抖的老倔远远离开病房,凌欣拉了把椅子就近坐下,翘着腿直着腰,袖子挽起来,白大衣穿着像厨师。
“孩子爸爸您也坐,咱们谈谈。或者,去医生办公室谈?”
产妇搭腔:“就这儿吧,我也要听。”
男人双臂抱着胸,也不坐,就居高临下地瞅着凌欣,傲慢地:“谈什么啊?有什么可谈的?你们医生治病收钱我理解,可这么变着法儿收钱我觉得不对吧?”
凌欣余怒未消又被挑衅,本来准备消消停停处理的心思是半分也没了。她腾地站起来。
“你干嘛?想打我男人啊?”产妇尖着嗓子叫。
凌欣投降,认怂谁不会?她乖乖坐下,撇嘴瞅着这对夫妻:“怪不得人说‘珠联璧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您继续,继续说。”
“刚住院的时候怎么不说要打这么贵的针呢?住进来了才说,强买强卖是吧。反正我们是没钱了,药不吃、针不打,别的我不懂也不想管,那是你们医生的事儿。总之一句话,大人小孩儿都不许出事儿。平平安安的咱们都好,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不好了,那咱们谁都别想好,一起折腾吧。”
凌欣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块巨石,轰隆轰隆地在悬崖边颤、渣滓掉进深渊里。她能感觉到心在一下下撞击着胸壁,每一下都撞出酸溜溜的泪水。那么要强的自己,连失恋都挥挥手不哭的自己,此刻只能高仰着头让眼泪流回去。头顶的天棚刷得真白啊,这么干净的病房承载了自己这么多善良的心思,却连“礼遇”二字都换不回来,只是因为自己是医生。
良心都喂了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天棚怎么这么白?雪映着也太晃眼了……雪这么冷,寒了凌欣的一颗赤子之心。
楼道里的病人差不多都回各自病房午休了。简葇回来看情况时,见苏副主任也还在。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石大夫还好吧?”
还是老同事彼此了解,简葇心里暗想。她笑笑,摇摇头:“哮喘犯了,处置完我才回来的。里面怎么样了?”
“哦,她回实验室了,情绪不太好。我是等你呢。”
“您是想问那胰岛素的事儿吧?”
“对,我知道你和那家公司最近在联合搞研究,和上次来讲课的那批人也走得近。听说是吕琳主任坚持让这个病人用他们新出的胰岛素针的,我想你能不能帮忙去问问你们主任,为什么啊?我们搞内分泌的都对这个药没弄清四五六,怎么你们产科就上赶着试了?这究竟是怎么个考虑?毕竟糖尿病这块是我们会诊,我们得心里有个底……”
“苏老师,您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担心吕老师晚节不保,是吧。”
“……小简啊,别怪我说这话,但是瓜田李下总是惹人疑心,毕竟你和他们走得太近了。”
“可是苏老师,他们派来培训的代表也来过三四回了,大小讲座、临床病例也介绍了不少,您不是回回都组织科里去吗?这个型号的重组人胰岛素特别适合妊娠糖尿病,美国的临床试验数据——”
“我们是地方医学院专科出身,看不懂英文。”苏副主任第一次露出反感的神色。
简葇一下子懂了。她在一个孤岛上,守着自己的人只有吕老师、凌欣和吴是。他们守着巨大的宝藏、满怀希望地等着海上的船来救。海上有很多艘大船,每艘船上都载满了人。他们开得离海岸很近很近,但没有抛锚更没放下舢板。他们审度地、警惕地、怀疑地观察他们,看着他们怀里的宝藏,选择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冷眼看他们是会活下来、还是会死去。
“看不懂我可以翻译,但您不能拒绝接受新知识……”简葇做最后的努力。
“退一万步,临床试验是在美国做的,又不是在中国病人身上做。人种都不一样,这样的数据你说可信吗?经验要从实践中来,照着数据用药不行啊小简。”
简葇动了动嘴,可是无话可说。她忘了苏老师最后对她说了什么才走的,只记得她看着她逐渐暗淡的背影,体会到了与凌欣一样的寒冷。
黎明前的寒冷,原来是这么的难熬。太累了。简葇像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墙边紧紧抱着自己取暖。不远处,吴是听到、看到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