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4 黑色的旗帜 ...
-
眼前的女人把头深埋在臂间,镶着蓝玻璃的簪子不知什么时候固定好了瀑布似的一头黑发。吴是高高地俯视她,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咧嘴笑,西装抄在手肘上,朝她伸出手:
“简大夫。”他轻声喊,“简葇。”
她抬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他,眼泪打着转就差流下来了。吴是见状反而笑得更欢,道:
“好了简大夫,你累了,我带你下馆子去。”说罢伸出手,“抓着我站起来。”
简葇先是愣了愣,然后狠命擦了把眼睛,拽着吴是的衬衫衣袖蹭着墙皮站起身,两条腿都是麻的,摇摇晃晃半天才站稳。
“你怎么在这儿?你看见什么了?”
吴是刚要开口,发现简葇眼神有变,便顺着她的余光望去。只见近近地走来一对男女,穿着病号服挂着吊瓶的女人正在和照顾她的男人窸窸窣窣,用打量的目光在简葇身上瞟来瞟去。面对这么赤裸的敌意,吴是觉得反胃,但最难过的其实是众矢之的简葇。
下意识地,吴是走近简葇,脚尖几乎和她碰在一起;随后他扬起挂着西装的那只手臂。
西装垂在简葇眼前,像黑色的旗帜般轻轻晃着。忽然间被阴影笼罩,患者的指指点点也从视线中消失了,她意识到是吴是用身体挡在了自己和那束目光之间,不言不语地保护着自己。
看着晃晃悠悠的西服,简葇思绪飞荡。恍惚间,她回忆起中学时代有一次放学回家,自行车胎在路上扎了,她推了好远才在快到家门口的地方找到个马路边的修车铺。修车师傅娴熟地抱来肥皂水检查哪儿漏了气,然后拣出一块红色的胶皮,打磨后剪下大小合适的方块开始补起来。简葇记得有个游手好闲的街边混混坐在修车师傅身边,端着个空瓶子笑嘻嘻地说风凉话。老实巴交的修车师傅通常不理他,但偶尔也会被逗得跟着笑。那混混的嘴像抹了蜜,夸师傅这么好的手艺哪儿都少见,比马路对面那个研究所里的科学家们都厉害。然后他歪着脖子打量简葇,就像简葇现在被患者打量那样。
“丫头你家住哪儿啊?”混混笑眯眯地问,充满调戏的味道。
简葇从小是缺乏安全感的、戒心很强的孩子,再加上父亲无数遍提醒她决不许和陌生人说自己的事,便支支吾吾地应付道:“不远。”边说边悄悄伸手去摸自己裤兜里的钱包,想确认钱是否安全,怕钱被眼前这个一看就没安好心眼的男人偷走。
钱包还在,简葇在心里舒了口气。可是她从小喜怒哀乐都挂相,这点儿小心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被社会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混混读懂了。他甩着胳膊、痞里痞气地走到穿着校服的简葇身边,边抖腿边问:
“不远?不远的差别可大了。对面儿这个研究所住的都是高知、大科学家;可挨着它那个居民区就都是工人了,素质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看你这校服,研究所附属中学的吧?是这个研究所的孩子?”
谁说工人家的孩子素质就差?我家就是住在紧挨着研究所的铁路工人大院里;我爸爸就是修铁路的、风里来雨里去的普通工人,不是科学家。那有怎么样?
简葇在心里暗暗地生气。她偏不想告诉抖腿的混混,她讨厌他,什么都不想让他知道。可是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觉得成心不搭理别人是非常无理的。好孩子最终还是“嗯”了一声权当回应,但心里一百个不舒服。
混混哈哈笑起来。简葇觉得自己正在被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剥干净、像个弱智。
“怪不得看着有修养,科学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混混热络地拍着简葇的马屁,“老哥,你看人家教育出的孩子,有钱又懂规矩,这就是金枝,你开眼了吧?”
老实巴交的修车师傅一声不吭地听着,本分地干完活,拍拍手说:“好了。”
他的话救了简葇一命。“修好了,你试试看能骑了就给钱吧。4毛钱。”师傅边说边拍拍车,笑笑说,“这车真不错,自行车多贵呢,小孩儿也能骑车上学,你家肯定特有钱。有钱人家小孩儿就是好,啥手艺都不用学,我们穷人啊就得4毛4毛地挣命……”
“叔叔,我忘带钱了。”
修车师傅怔住,简葇举着空空的钱包正忐忑地看着自己。他伸长脖子往钱包里瞅,女孩子简单精致的钱包干净得一个钢镚都没有。他顿生不快,沾满了车油的黑乎乎的手套也顾不得摘,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指责简葇:
“修车前怎么不说看看有没有钱呢?七荤八素都上桌了你才言语,早干嘛去了?长得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没想到是这么个人,连修车钱都不给。现在车修完了,你说怎么办吧?”
“叔叔对不起,我明天给你带行吗?”简葇怯怯地,觉得自己错大滔天,哪儿是欠了四毛钱,分明是毁了劳动人民的血汗。人家指望修车挣饭吃,全因为自己糊涂害得吃不上晚饭,说不定全家跟着挨饿。简葇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越想越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就不能现在取钱吗?”
“我爸妈还没下班,家里没人,不知道钱在哪儿……”
“哎呦喂你可真行我说。”师傅气呼呼地背过身子,时不时扭着头狠狠瞪简葇一眼、咕哝两句。
狼狈不堪之时,简葇万万没想到,刚刚的混混竟然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老哥,消消气,小姑娘万一真是忘了呢?”
“这一看就是骗子,你真信她是对面儿研究所的孩子啊?研究所的孩子才没这么多心眼儿呢!小小年纪学东西倒不挑啊,那些大知识分子能把孩子管成这样?”
混混一脸笑模样,轻轻拍了拍修车师傅的肩膀安慰他:“别上火。我看她是乖孩子,肯定没骗你,你就相信她明天一定还得上钱。但是工人大院的孩子就说不定了。”然后还是那么笑嘻嘻地看简葇,眼神里却玩味得很,“小姑娘,我再问你一遍:你就住研究所,不是工人大院,对吧?”
后来简葇试图回想当时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紧张得头皮发麻眼前发黑,心跳到嗓子眼又跳到舌尖,张张嘴恨不得就跳出去了,所以她死死咬着牙关。
这种上刑的感觉后来总在类似的时刻重现,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简葇:当你太过弱小且无人保护时,说假话虽然自责却能平安无事,说真话虽然问心无愧却又承担不起后果。
我想重获自由,我想立刻马上瞬间就回到安全的家。如此衡量之下,简葇对那个混混狠狠点了点头,泪水却奔涌而出。我对最看不起的人撒了谎,只是为了把自己伪装成他们看得起的人。
修车大叔最终将信将疑地把车推还给简葇,简葇暗暗发誓第二天还钱的时候一定要把钢镚砸在羞辱她的家庭、她的父母的两个男人脸上,无比骄傲地跟他们说“工人的孩子照样说话算话”。可是简葇终究没这么做——在她撒谎冒认了另一个身份的时候,她就永远失去了批判他们狗眼看人低的资格;毕竟,自己也默认了羞辱者说的话,不是吗?
一定要变得更强,再也不懦弱得受人欺凌。
那一天头顶上绿色的杨树冠飘着白色飞絮,北京城阳光灿烂耀眼的春天喧嚣着降临。仿佛是在那时下定的决心,简葇开始愈发沉默。十多年过去,车摊早就不知去向,简葇也变成了修车人和混混口中有素质的高知、科学家,变成了她内心认定的“强者”。她终于慢慢感觉到,懦弱的自己正在逐渐远去,自己用努力赢来了尊重和信任,那些鬼魅一样缠着自己的羞辱感终将永远尘封在不为人知的过往里。
简葇这玻璃一样脆弱的自信,终于在这条病房的长廊里、在这场关于胰岛素的风波里、在病人家属的斥责里、在挂吊瓶的女人与丈夫的窃窃私语里、在苏副主任赤裸裸的反感里,赤裸裸地暴露了外强中干的本质,“啪”地一声裂缝无数,接着破碎。
她听见心里玻璃破碎的声音。而吴是的一件西装、一次保护、一个温柔的心思与动作,救下了她最后的、残片般的自信。黑色的旗帜还高高举着,简葇藏在它的后面。她轻轻靠着墙壁,微笑着看吴是的侧影。雪白的墙壁明明凉丝丝的,却暖在她心里。她从没想过吴是会如此懂她。身边有了他的存在,她心里便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