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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 最不安分的聪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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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是觉得很热。他被人群簇拥在当中,左右都是嘈杂的寒暄,没有人注意他这样一个小职员。趁着四周的眼睛都盯在他经理身上,吴是偷偷将领带松开一点儿,顿时感觉凉丝丝的风钻进胸口,舒适惬意,连心里的燥热都纾解了。
一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叛逆的他就已经成了院里名人;没想到一年后命运逆转,反面教材竟然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还神气活现。吴是原本以为自己会扬眉吐气,就像身边的同事们那样;但当他路过传达室、发现仇大爷正看着自己的那一刻,他却本能地低头藏起自己。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怀疑自己做的是错误的决定,依然把“叛徒”的标签死死贴在自己脸上。
“哎,干嘛猫着腰?跟个偷儿似的。”身边的男同事低声提醒他,“后边儿记者正拍呢,注意公司形象。”
“有老同事,我觉得寒碜。”吴是一不留神,说出了心声。
同事的表情立刻变了:“还觉得医生最高贵,是吧?你这德性,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我们?抬起头来。”
“对不起。”吴是只好挺直身板。头顶,金秋的日头洒落一片金黄。
还差几个人,下午的门诊就结束了。简葇伸了个懒腰,惦记着一会儿去托儿所看看儿子。
虽说儿子是整托,周五才接回家,但今天是去新环境住的头一天,简葇放心不下,儿子也哭着要妈妈,所以简葇答应儿子,太阳下山就来陪他吃晚饭。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探头进来。来人是凌欣。她神秘兮兮地朝简葇挥手。
“我们科里有新药的讲座,还有咖啡喝,去吗?”
简葇偷偷看了看奋笔疾书的吕琳,皱眉道:“没下班呢。再说你们科讲座我去干嘛?”
凌欣看懂了简葇的眼神,轻轻退出去。吕琳停下笔,有滋味地看着后辈,道:
“简大夫,还差几个号没看?”
“仨。还有个复诊的约了五点来。”
“行了,病人交给我,你去吧。”
“这不好吧,吕老师……”
吕琳想起什么,站起来环视了一圈诊室,朗声道:“所有主治、住院总、住院医都去听讲座啊,没看完的病人都给你们老师。几个副主任辛苦一下,帮着多看点儿,咱们轮流学习,先紧着年轻人,成不成?”
“成,听吕主任的!”
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回应,简葇觉得那种包裹着她的不安感第一次消失不见了。曾经她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一个封闭陈旧的世界,并且再也无法脱身。但是现在,她感觉这个世界打开了窗,新鲜空气的阳光正迫不及待地涌进来。到了拥抱改变的时候。简葇感到不再孤独。
昏暗的教室里,只有投影仪荧荧发出黄色的光晕。吴是站在教室的角落保持职业微笑,笑容是他在企业培训中学到的礼仪之一。讲台上,他的经理——也是行医二十年、海外归来的国内内分泌学巨擘——正在介绍糖尿病胰岛素治疗的新进展。讲台下有他的同学、学生,论资排辈,绝大多数都要叫他一声老师。吴是配合他的进度更换幻灯片,透明玻璃纸上用黑、蓝、红三色绘出血糖调控过程的示意图,这些经过精雕细琢的课件,都是吴是和同事们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之作。
吴是努力在黑暗中捕捉判断台下一双双眼睛中的态度。渐渐地,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有人推开一条门缝,橘色的暮光打断了吴是的思路。一个有着好看的瀑布长发的女人蹑手蹑脚钻进教室,边走变朝吴是低头致歉。她后面还跟着一串穿白衣的人。
应该是我的脸被投影仪映亮,所以她才一眼看见了我。吴是判断着,脑海里徘徊不去她饱含歉意的笑容和披散在手术衣外的长发。她是唯一没穿白大衣的医生,手术服外披着看着就很暖和的、藏蓝色的长毛衣。
“你怎么才来?”凌欣拽着简葇的胳膊,“还穿上毛衣了?你怎么了?”
“别提了,你们离儿科太近,刚走到门口就被吐了一身,从胳膊吐到鞋,你看。”
凌欣低头一看,嫌弃得鼻子眼睛缩成一团。简葇洁白的软底鞋上全是褐色呕吐物,还有股难闻的气味。
“知道换衣服怎么不换双鞋?”
“我没备……”
“这闷葫芦,不要紧的事儿你蹿得最厉害,自己的事儿丁点儿不上心。前两天后勤问谁要添鞋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呢?”
“鞋不够,说是这批统一从内联升订,贵,产科配额就4双。从主任往下轮,就没轮到我。”
“懂了,还是穷。”凌欣怪声怪气地看着台上,“再看看人家,西装皮鞋的。都是一个大学走出去的,生活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眼馋?你也当医药代表去呗。”简葇坏笑道,“说不定还能解决个人问题。放幻灯那个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往这儿瞅,我看他长得挺不错,抓住机会啊。”
凌欣看看吴是,又看看简葇:“你不认识他,他叫吴是,是我们主任的关门弟子,也是我师弟,读到博士毕业,住院医都当了一年,结果死活不留下,连导师的面子都不给,非要跑出去找工作。为这事儿,当年也是院里头一号新闻人物呢。”
吴是流利地更换幻灯玻璃纸。简葇遥远地审视他,恍然感到二人是如此相似。
讲座的内容越来越生动。简葇被深深吸引住,忘记了时间。等到灯亮起、人群意犹未尽地继续谈论长效胰岛素时,简葇突然“啊”的一声叫出来,拔腿就跑。她忘了傍晚陪儿子吃晚饭的约定,而现在已经天黑了。
托儿所就在医院后花园里。简葇到时,老师说儿子已经被人接走了,来人是本院的大夫。情急之下简葇哭了出来。雨不期而至,砸着地面和托儿所的玻璃窗,在安静的花园里咚咚作响。简葇淋湿了头发,雨水混着眼泪,急匆匆地冒雨往回跑。刚进门诊楼,就听见儿子稚嫩清脆的喊声:“妈妈!”只见儿子笑盈盈的,身边蹲着刚刚放幻灯的男人:吴是。
“简大夫,急坏了吧?”见简葇扑过来抱住儿子,吴是安慰道。
简葇看儿子一切安好,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绪。她稳了稳自己,站起身朝西装笔挺的吴是鞠躬致谢:“谢谢你吴先生,谢谢你照顾我儿子。”
“受之有愧。我是看他在大厅晃,外面又下雨,怕他跑出去淋湿了才过来的,没做什么。倒是简大夫您……您都湿透了,毛衣湿了容易感冒,快去换身衣服吧。”
衣角被小手轻轻拉着。简葇低头,看儿子满眼担心地:“妈妈,你在发抖,手也冰冰的。”
她抱了抱小人儿的肩,朝吴是微笑道别,领着儿子消失在楼道转角。吴是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想起讲座之后某个在台下听讲的女大夫告诉过他的——
“波浪卷发的那个吗?她叫简葇,是我们医院最不安分的那个聪明人。”
医生休息室里,简葇边咳嗽边给儿子加衣服。吕主任端上两碗热腾腾的粥,吹开热气,放到简葇手边的桌上:“你也别光弄孩子。听你这声音就是感冒了,快把粥喝了驱驱寒。”
简葇下意识地点点头,端过粥碗弯着身子喂儿子喝,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吕主任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拿出自己的毛巾给简葇擦头发。她摘下简葇的发簪,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我一直想问,又不好问,”吕琳轻柔的口吻仿佛是简葇的妈妈,手下擦拭的动作也十分温柔,“孩子爸爸呢?”
小男孩吧嗒嘴,全神贯注地吃着。简葇又盛了一勺粥,望着粥里飘着的姜片和红枣,轻声道:“他还在美国。我们离婚了。”
“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了。要不要考虑——”
“吕老师,”简葇打断了她的话,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他有这么多叔叔阿姨疼他,就够了。来张嘴,再吃一口,啊。”
浓密的长发盖住了简葇的表情。吕琳虽然看不到她的脸,却看到了她从未示人的另一面。
“你哪儿都好,就是跟自己有关的事儿都太被动。”
吕老师一席话让简葇想起白天凌欣也曾说过“你对自己的事儿不上心”,接着又想起晚上因为听课太入迷忘了接儿子吃饭的事。这么想来,简葇觉得自己的生活仿佛一间乱糟糟的屋子,明明哪儿都该清理收拾,自己却懒到只僻处一块地方来看书睡觉,得过且过;到现在,还拖累了年幼的儿子。
“吕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挺像小孩儿的?”简葇苦笑,“就像扔了一屋子玩具的小孩儿,折腾一溜够,可是根本没有收拾烂摊子的能力和胆子。”
小小的诊室亮着几盏明灯,簇拥着这酷似祖孙三代的三个人。
“我没有孩子,没有丈夫。而且,我已经老了。”吕琳重新擦拭起简葇的长发,耳边传来小孩子吃东西可爱的声音,“像我这样的一生在那个年代里太另类,听到的流言蜚语太多啦,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可我不后悔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方式,唯一后悔的……”
她看到简葇睁着好奇的眼睛转头看她,也看到小男孩明眸中的纯真,忍不住刮了下简葇的鼻头,笑道:
“后悔没更折腾点儿。我不结婚是没有遇到爱情,不收养孩子是我更想把时间放在工作上。每个结果都来自我的选择,对此我半分也不后悔。我从来不认为‘周全’是美德,人生的道路那么多条,谁都看得到,就看谁愿意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顾前又顾后的‘周全’让人平安,但是也让人平凡。我不想平凡——我经历过饿殍遍野的祖国,祖国希望她的孩子有所作为,所以我为她选择了我该走的路。孩子啊,你这个时候回国可能是上天的安排。改革开放了,哪个行业都在追赶世界一流。咱们的医学和美国差距那么大,你又见过那么多。老天爷不允许你平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探头看小男孩,温柔地蹲下,“连他也不该平凡。等他长大成人都21世纪了,那个时侯的世界什么样谁想象得到啊?他身上的担子比你、比我都重。孩子啊,重担子背在无能的人身上,会把他压死;背在有出息的人身上,就是翅膀。”
简葇的心被深深触动。这个眉眼都温柔无比的女大夫此刻目光如炬,她的白衣仿佛是展开在身后的一双巨大的洁白的翅膀。简葇下定决心,从抽屉里拿出那四封来自药厂的信,展开其中一封递给眼前人:
“吕老师,我想再折腾一次。您能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