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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八十年代末的海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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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秋。北京。
仇大爷听见外面有高跟鞋急促的声音,把手里乱七八糟横幅随便丢在地上,揉揉腰,从门卫室探出光秃秃的头。不出他所料,简葇又踩着她那双细跟鞋和上班时间赛跑了。她一身碧蓝色的呢子大衣,瀑布般的卷发在身后跳跃不停,试图挣脱她的发簪。
“丫头!慢点儿,你主任还没来呢。别急。”
等蓝色的人影到近前,仇大爷笑盈盈地喊她。简葇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跑得太猛,在冷冰冰的北京深秋清晨呼哧呼哧地倒气。还没来得及和大爷道谢,却听得身旁“当啷”一声,有什么清脆地掉到地上。
仇大爷的表情看上去像摔碎了传家的古董花瓶,指着地上忙不迭地:“簪子、簪子,快看看碎了没?心疼哟,这么些水晶肯定可贵了。”
阳光下,简葇看到地上正躺着自己那支簪子。其实这就是枚普通的镀铜发簪,但是上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的、切割得整整齐齐的海蓝色玻璃珠令它显得价格不菲。玻璃在晨光下显得十分璀璨。她轻叹了声“祸不单行”,苦笑着把它捡起来,掸了掸簪子覆上的泥土。指尖仔细抚过那些玻璃珠,还好,只有一颗摸起来裂了缝,不过裂口很小很浅,无伤大雅。
“没事儿?”大爷问。看上去他比简葇心疼。
简葇笑着摇头:“好着呢,国内的东西质量就是好。”说着,简葇拿着簪子的手转了几转,瀑布便在头顶乖乖地盘成一个黑色的结。
“哟,不是外国货啊?我还以为是你从美国带回来的珠宝呢。中国也有好珠宝?”
“玻璃的,真结实呀,”简葇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加了句,“咱们老百姓心也实。”
可仇大爷只是干笑了两声:“放十年前是这样,可现如今各人都有各人的算盘了,都想挣钱。那种电影里演的好年景啊……”他吞下了不便出口的后半句话,无可奈何地回望着眼前的年轻女人。在冷飕飕的秋风里,简葇紧了紧衣领。
“瞧您这冷水泼的,是想让我回美国啊?”简葇笑着搓手,岔开话题,“天也冷了不少,您也不戴双手套?”她指着仇大爷粗糙的大手问。
“还是丫头心疼人。刚摘,干活儿不方便。这不?又有接待任务,让挂横幅呢。”
简葇这才看见地上红色的一团:“又有领导要视察了?我看街外头也有两个工人在往树上栓横幅呢。”
“你回国也有些时候了,听没听说过一个新职业,叫‘医药代表’的?”
见简葇一脸困惑,仇大爷展开红布的一段,露出一家简葇颇为熟悉的美国企业的名字。她恍然大悟:“哦!英文知道,原来中文是这么翻译的。原来咱们这儿也有啊?”
“从来没见过,不过这阵势看着,比领导都受重视呢!”
“也应该。”简葇重新背好漂亮的单肩包,又看了看表,“他们学历高着呢。”
“能有你高?有你们吕主任高?”
听到吕主任的名号,简葇警惕地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您可别再给我拦事儿了。吕主任是经验攒上来的,她那个年代哪儿有条件读学历呀?不能比。我走了,这可真要迟到。”
“哎,”仇大爷拦住匆忙的简葇,带着难为情又不知所措的笑容,道,“上次问你的那个新药,有希望买来吗?”
见简葇面露难色,仇大爷连忙拨浪鼓似地摆手:
“为难就算了啊!好闺女,叔就随口一问。嗨,这不,老了就拎不清轻重了。”
简葇解嘲地笑笑,指着传达室的窗根:“有、有我信吗今天?”
“哦!别说还真给忘了,”大爷拍着腿,“看着还是同一个地方寄来的英文信。喏,右下角这个印花。”
“嗨,叔叔,那叫‘商标’。”
简葇接过信,目光掠过白色纸面上印刷的清爽的两行英文。仇大爷说的对,和之前的四封信一样,这封信又是X公司抛来的橄榄枝,请她去公司的研发部供职。信纸的质量非常好,油墨也清香又均匀,无不体现出寄信者的经济实力,仿佛在描绘简葇金光璀璨的前程。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将信塞进已经满满当当的皮包里。
“走了!”她终于逃走,身影跳动在通往产科门诊的石板路上。
换过白大衣、坐在诊室自己靠窗的工位上,简葇沐浴在玻璃窗射进来的晨光中,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她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信,又从抽屉掏出另外的四封,摞在一起。
从美国回来半年多了,在这家北京赫赫有名的大医院工作也有四个多月,她却始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她是医生,更是医学科学家,曾在美国梅奥诊所做了六年药物临床试验的设计、执行和监察;那几年间,有四五种在美国上市的轰动一时的药都曾经以“实验品”的身份在简葇手里经过重重考察——当然,她也曾果决地否定了十倍于此的药品。因为他们的存在,使上万人免受药物不良反应的威胁,由此挽救的经济损失更不计其数。所有有人称他们是药品上市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是最审慎的、隐形的检察官。这些看似繁琐、不近人情的程序,事实上是美国在几十年血的教训中提炼的宝贵经验。作为中国人,简葇为自己是临床试验监察队伍中的一员感到非常骄傲。这些从美国学到的知识与经验,她是多么希望一滴不落地带回祖国来。
然而她没有想到,已经日新月异的祖国依然落后国际一大截。她没有找到任何具备临床试验资质的医院,甚至没有几个知道什么是“临床试验”的人。她绝望地拿着华丽的个人简历、耀眼的博士学位在医院间游荡,想找一份类似梅奥的工作,可当时的中国,最紧缺的不是什么临床科学家,而是医生。处在生育高峰的祖国,需要一大批产科医生。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挣扎与崩溃后,简葇终于做出退让,来到了这家附属于顶级医学院的临床教学医院中,当个普通的产科主治医生,唯一令她欣慰的是遇到了吕琳主任。
“简葇?这么早。”
听到吕主任的声音,简葇飞也似地把信都扫进抽屉里。
“主任早。今天儿子换幼儿园,所以早早就送过去了。”简葇说。
“总忘记你也是当妈的人,瞧我这脑子……”吕琳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看着太年轻了,又活泼主意多,跟个小姑娘似的。”
“您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批评?我没批评你啊?”
“您不是说我不够稳重吗?”
吕琳挂好衣服,走过来拍拍简葇的肩膀,柔声道:“说你‘主意多’是夸你。你看看新楼那个实验室,没你的建议,能那么快建起来吗?大家从来都只知道医院是治病的,头一回听说还有做科学实验的实验室,搞得跟中科院似的。乍一听都觉得医生怎么不务正业呢?不好好治病。可是那次你给大家细细一讲,也就都明白了,院长副院长还有几个主任不都挺支持的嘛?好事儿,别那么大包袱。”
“要是没有您无条件支持我,我什么也做不成,也撑不下去。”简葇红了脸,“这两天都快被风言风语淹了,说我白嘴说说就让医院花了那么多钱,年下奖金都得少了。”
短暂的沉默。吕琳端详简葇,颇有深意道:“掀了风浪就要有担当的准备。”
见简葇眼眸中恍惚着欲言又止的光,吕琳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产科主任的事,你别有负担。能者多劳,任人唯贤,该退的退,该来的来。我不是贪图主任位子的老八股,你也别当敏感多疑的糊涂蛋。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明白吗丫头?行了,准备接诊吧。”
午饭时,疲惫不堪的简葇在食堂遇到老朋友凌欣。打饭排队的时候,凌欣瞥见简葇的白大衣里穿了手术服,便问:
“上手术了?你今儿不是门诊吗?”
“来了个急诊手术,一线没人我就过去了。”简葇揉揉眼睛,“早上起太早了,上午又折腾,困。”
“你又把自己当铁人,国内不比美国,这边儿一上午的活儿就够你喝一壶的。受不了就说,那么多住院医呢。”
简葇瞄了一眼四周窸窸窣窣的人群,压低声音说:“临床这摊儿这么些年没碰生疏不少,缺练。再说,我不想别人说我娇贵,本来就风口浪尖了。”
“实验室的事儿吧。”凌欣了然地,“哎,听说开始招实验技师了,我想去。”
“招人了?有项目经费了?”简葇眼前一亮。
凌欣神神秘秘地点头,笑道:“据说是心内科申请的,咱们院长不是腕儿嘛,拿了笔经费做冠心病的课题,正好是国际热门,背后还有企业支持。终于开张了。”
“企业?现在有企业支持的课题不多啊。”
凌欣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你转不转?你不是一直想做临床试验吗?”
“那不一样。”简葇假装低头看饭盒,心里却开了锅,“实验室是临床试验的上游,瓶瓶罐罐就能开张。临床试验要用病人,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手指在头顶画了个圈,“观念没到,悬。”
“一步步来嘛。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跟主任提了。反正内分泌科和冠心病也是老朋友,主任又是老协和出来的,真正的科研前辈,挺支持我。你也回去和吕老师谈谈吧,而且……”
轮到简葇打饭,凌欣咽下了后半句话。等两人离开人流,凌欣将她拉到一边,劝道:
“而且正好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产科换主任的事儿你知道吧?院里都传开了,让你接吕老师的班。你的日子还能好过?咱们医院历来都是拼年资的,什么时候空降过?瞅瞅你们那几个老资历的姑奶奶。”
“不瞒你说,我也想过。”简葇想起了早上那封信,“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再说我拖家带口的,不干够合同的年头又落不了户口。儿子今天刚换进医院的托儿所,费了多大劲啊。我要是现在走人,他以后怎么上这片儿小学?”她摆摆手,“当妈的没退路。好啦,别站着白话,找地儿吃饭,下午还30个号呢。”
“一句话,单身万岁。还是我自由。”凌欣自嘲地苦笑,揽起姐妹的胳膊。
简葇的位置靠近窗户。刚回到诊室,她就听见楼下隔着窗传来整齐的鼓掌声。她好奇地探头看,骚动的人群拥在路两旁,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走过大红色横幅底下,就是仇大爷早上挂的那幅。年轻人身旁跟着几个穿白大衣的,看样子是院办领导,鼓掌就是他们带的头。简葇看得入神,没注意身边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个脑袋。
“是医药代表。神气吧?”
“吕老师!”简葇吓了一跳。
吕琳笑笑,眉眼挂着得意:“听说都是硕士毕业的医科生,干了一两年临床,太累干不下去,就下海做生意了。换了身衣服又回老地方来,身份倒是比院长都高贵,夹道欢迎呢。嗨,照这么下去,咱们大夫都甭干了,又累又穷的,都转行多吃香。”
简葇看着吕主任的背影,问:
“之前从来没有医药代表来过吗?”
吕琳听出她话中有话:“头一回。是不是在美国挺常见的?”
“对,尤其是有新药上市的时候,医药代表就更多。”
“‘上市’?”吕琳困惑地。
“哦,就是上货架卖。”简葇解释,“哪个公司有新药了,都会提前培养一批医药代表。他们熟悉医学知识,再经过公司的密集培训,就变成一手能抓病人、一手能抓新药的双面手,成了第一批用药医生的‘指导老师’和‘技术顾问’。也因为对医学底子要求高,所以大部分都是顶尖医学院毕业的医生,行过几年医。”
简葇说得滔滔不绝,没发现吕琳看向自己的赞美的眼光。
“咱们国家也需要这样的人。当大夫的不能关着门看病,总得学新技术用新药,这些知识书上没有,所以必须得‘拿来主义’,和明白人请教。无论是兄弟医院、研究所,还是药厂、药房、赤脚医生,都应该……吕老师,您干嘛这么看我?”
吕琳笑出声:“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的小脑袋呀,装着大见识呢。”
桌上新沏的茶叶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清香,氤氲水汽模糊了吕琳的面孔。
“我是多希望医院里多些像你这样的孩子啊。你说得对,改革都开放了,知识也应该开放。谁开放,谁就走在前头。小简啊,中心实验室建起来之后,还有一系列计划中的实验室药开张上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主任……”简葇欲言又止。
“我会力保你的。不管出什么事儿,有我在你都别怕,吕老师肯定跟你在一起。”
隔着水汽,简葇看不清吕琳的脸,却听懂了她坚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