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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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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舟把皮囊抱出了地窖,外面天光放亮,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出了地窖还能听见背后恶骨的叫骂声,经天子挥手把地窖的门封住,隔绝了她的声音。悦兰芳知道经天子满腔怒意,小声安抚了几句,经天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鹤舟选了一个比较隐秘的空地,取出符纸,望着皮囊苦笑道:“这仿佛把自己烧了的感觉还真是不妙。”地上躺着的皮囊和鹤舟一模一样,身上一片狼藉,让鹤舟看得很不舒服。
皮囊材料特殊,一般凡火根本无法破坏,需要以术法招引三昧真火。悦兰芳道:“你快点烧吧,一会儿时间晚一点,万一有人上山来,还真以为我们在毁尸灭迹呢。”
鹤舟叹了口气,符纸引燃真火,很快熊熊烈焰便吞噬了皮囊。
趁着正在烧化皮囊,鹤舟想好了说辞,慢慢走向经天子,小心翼翼道:“此次多谢冥主帮忙了。”
经天子知他意思,故意跟他兜圈子:“这是你的委托,我们拿钱办事,不需要客套。”
鹤舟道:“嗯,钱我回去之后便会如数奉上,关于忌霞殇所说失忆和鳌天一事,也请冥主和御主帮忙留意一下,若有什么线索,可传讯通知我。”
经天子道:“这个自然。不过钱我不多收你的,我只想要你一个锦囊,不知鹤舟先生是否可以答应?”
鹤舟有些吃惊,不知道经天子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将锦囊交给了经天子:“我的锦囊虽有些微末灵能,在冥主面前恐怕不值一提。”
“放心,我自有用处。”经天子看皮囊即将完全灰化,叹了口气道,“此事已了,鹤舟先生还是先回去把忌霞殇的灵识固定,麒麟玉佩虽是忌霞殇之灵物,毕竟不太稳定。这里的善后,交由我和兰芳即可。”
憋了半天终于回到正题,鹤舟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冥主,在下还是想劝一句,那个小姑娘毕竟是个普通人,年纪又还小,请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经天子奇道:“她如此顽劣恶毒,还打死了忌霞殇,你竟然还为她求情?”
鹤舟叹了口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小小年纪受了那么多苦,无人引导才至今日,虽可恨,亦可怜。惩罚是应该,但也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方才经天子杀机已动,鹤舟仍是于心不忍,“再说忌霞殇仍有一线生机,也不能把人命就算她头上。我相信忌霞殇与我一样,不想让一个小姑娘就这么死了。唉,若是能引她上正路,改过向善,也不失为功德啊。”
经天子良久无言。皮囊彻底灰化,火焰熄灭,风一吹,一切了无痕迹。经天子心有所动,低声道:“你和忌霞殇都是善良的人。”
鹤舟苦笑:“老实人是个大好人,我嘛……大概是和他在一起久了,也就被他传染了。冥主……”
经天子转身,眼中一片黑暗:“我只能答应你,我不会亲手杀她。”
鹤舟一愣,不由心底叹息,这大概是经天子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多谢冥主了。”
经天子道:“你快去处理忌霞殇的事情吧,那些孩子的怨灵,我答应了忌霞殇,要处理好的。”
鹤舟点了点头,又对经天子和悦兰芳道过谢,这才告辞离开,有仙鹤灵兽的鸣叫声远远传来,一鹤冲天,似为它的主人而高兴。
待鹤舟的身影完全不见,负手而立的经天子终于有了动作,悦兰芳站在他的身边,欲言又止,想要劝解,又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不得不小声问道:“天子,你准备怎么处理那个恶骨,还有那些孩子的恶灵?”
怨灵作祟,其害非小,那些孩子虽然死的无辜,但是若死后作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对于怨灵的处置,也无非是打散和超度两种,前者虽然比较省事,但是有损阴德,魂飞魄散乃天地之间最恶毒的惩罚之一,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不敢也不屑使用。至于超度,要么就想办法平息怨气,让怨灵解脱,自行化去戾气,要么请佛门高人来强行超度,入极乐轮回。
经天子垂下眼睛,眸底黑暗无光。沉默了一阵,他轻声而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走吧。”回转进入地窖之中。
地窖里依然阴寒刺骨,由于悦兰芳铜钱阵法压制,那些孩子的怨灵游荡在地窖之中,无法跨越这范围,他们积蓄已久的怨气凝结成黑色的死气,似乎很快就要压制不住扑向经天子和悦兰芳两个生人。
角落里,恶骨大概是骂累了,蜷缩在那里,看见经天子和悦兰芳,立刻瞪大了眼睛,准备继续骂下去,经天子抢先一步上前,捏住了她的喉咙。经天子稍稍用力,小小年纪的恶骨哪里受得住,只听得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想要叫骂是叫不出来了,只能徒劳挣扎。
悦兰芳生怕经天子失手掐死了恶骨,忙劝道:“天子住手,她经不住你这么掐着的,万一把她掐死,恐怕……”
经天子冷冷道:“放心,我答应了鹤舟,不会亲手杀她。”他刻意加重了亲手两字,看着恶骨道,“难怪那些怨灵恨毒了你,却无法伤害你。天生恶骨,神鬼惊惧……然而,这也不是你的护身符。”
“你……放……开……我……咳……放……”恶骨断断续续地说着,惊恐地瞪着经天子。
经天子伸出手,慢慢抚向恶骨的面孔,突然他神色一变,指尖蕴出光芒,硬生生探进了恶骨的额头,然后将一小节白色的骨头拉了出来。“那我就拔掉你的恶骨。”
活生生取下骨头,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恶骨的额头一直蔓延四肢百骸,她几乎是本能地剧烈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如同鬼啸的声响,满面泪痕却是解脱不得,经天子的眼睛漆黑如墨,如同黑夜般没有一丝光明,他冷漠地望着恶骨,将她的天生恶骨摘下,然后嫌恶地丢下了恶骨。
痛苦过后,恶骨摊倒在地,眼神空茫,若非是知道她所做下的那些恶事,悦兰芳会觉得她是个很可怜的小姑娘。他看着恶骨在地上挣扎,以及经天子那硬冷的态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天子……”
“兰芳。”经天子突然转过脸来,小声道,“走吧,我们去县城吃饭,我饿了。”
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让悦兰芳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说话,经天子已经抬脚走了。悦兰芳别无他法,也只好跟着经天子出去。离开地窖之后,经天子再度封上地窖的木门,然后不由分说拉着悦兰芳下山回到县城,找了一家小店坐下吃早饭。
两人修行这么久,其实对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经天子好吃,也只是个消遣的兴趣爱好,就像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喝茶,是一样的。所以所谓肚子饿了不过是个借口,经天子只是想暂时离开那个地方而已。
时间尚早,县城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美味,经天子点了一屉小笼包和两碗粥,坐下来和悦兰芳慢慢吃。悦兰芳没什么胃口,也知道经天子此刻心情不佳,慢悠悠地舀着粥,等经天子主动开口。
果然,经天子吃完小笼包,终于还是憋不住对悦兰芳道:“我知道你要问我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那个恶骨,我就是不想放过。”
悦兰芳叹笑:“你的个性我能不知道嘛,打从发现一叶秋书火灾的真相,我就知道你必定不会放过那放火之人。”
经天子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有我的底线。那十九条人命,不可能因为一句年幼无知就算了。”
“天子……”
“这个世界上,有忌霞殇和鹤舟这样的好人是件好事,但好人往往太过善良。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而可恨之人又有什么可怜的?恶骨既然作恶,那就根本就不该得到任何怜悯和同情,如果同情她,那才是对善良的践踏。谁来同情秋书先生和那些葬身火海的孩子,谁来同情无辜被害的忌霞殇?”
悦兰芳叹了口气,经天子所说的话,他不是不知,也不是不懂,身为三教儒门,秉承诚信礼义,天道人道不可有违。像恶骨这样的恶行,若不遭受报应,那才是天理不公,世道沉沦。“只是那恶骨,毕竟只是个小姑娘。”
“她若有一丝悔意,我也不走这最后的极端。”经天子冷笑,“天生恶骨,神鬼惊惧。多好的理由啊,所以堕落就可以被原谅,罪恶也变得理所当然?不要拿悲惨的过去和遭遇来混淆视听,也不要说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她问凭什么别人好命她歹命,那为何别人能做好人,她却沉沦罪海,作恶多端?”
经天子低下头,半晌,笑道:“我今天是不太正常,或许我没有资格审判她,那就以她的报应,来作为我种下的恶因吧。”
“天子!”悦兰芳握住经天子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经天子也不再说下去,默默地把剩下的食物吃掉。或许今日所为,他日亦要受人指摘,人们总是要从弱者身上寻找理由开脱,实在无法辩驳,便加上一句如果你处于她的立场又当如何,会做的比她好吗?可是他们却忘了,那些被无辜伤害并且再也无法反抗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怜,当从无辜的被害者变成了凶狠地加害者,她便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吃完早餐,经天子和悦兰芳回到一叶秋书的废墟,火灾过后此地根本无人敢靠近,即使是白天,也是一片荒凉。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沉默,重新回到地窖里,一切恩怨情仇,都要在此了断干净。
恶骨呈大字躺在地窖的地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几乎暴突出来,浑身上下尽是鲜血,仿佛被什么野兽撕咬过,早已气绝。地窖里回旋着阴惨惨的风,这是怨灵嗜血后的呼喊。
经天子的阴阳天眼能够看见一切,恶骨原本有额头上的天生恶骨庇佑,神鬼惊惧,所以那些怨灵即使恨毒了她,却也无法伤她分毫。于是经天子强行拔去了恶骨,恶骨失了庇佑,只能任由此处的怨灵宰割,直至被怨气吞噬,不得好死。
沉默片刻之后,经天子扬手一掌,将恶骨的尸身化去,以免尸身留下,造成后患无穷。
一切灰飞烟灭,仇怨如风消散。经天子朗声道:“诸童子灵,尔等怨气颇深,难以解脱,如今大仇得报,宿愿已解,也该平息怨愤,重入轮回。”阴风大盛,似在回应经天子。经天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然而尔等为报血仇,杀生抵怨,虽是因果循环,却终究沾染生血,不得轮回之路。本冥主今日念尔等孤苦,引汝之魂魄入囊,求佛道超生,再入轮回之路,尔等可答应?”
阴风渐息,怨灵的怨气似乎消弭了大半,经天子转头向悦兰芳点了点头道:“兰芳。”说罢将鹤舟留下的锦囊递给了悦兰芳。
悦兰芳了然,将锦囊托在手中,并以铜钱坠在锦囊口子上,默念咒诀。他此时才明白经天子为何向鹤舟讨了这只锦囊,原来竟是为了将孩子们的冤魂带走。
经天子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拨浪鼓和一张纸。这拨浪鼓做工非常粗糙,是之前老婆婆放在那座坟堆上祭祀这些孩子的,经天子偷偷捡了回来。这鼓上满载着老婆婆对这些可怜孩子的温柔心意,借由鼓声传导,能令这些孩子们的怨灵平息怒意。而那张纸,则是捡自于一叶秋书教室里,大概是由秋书先生亲手所制的花名册。
经天子的声音在地窖里传开,按照花名册上的名字,他一个个念,每念一个名字,便摇几下拨浪鼓,笃笃笃的声响过后,便有阴气卷向悦兰芳手中的锦囊,与锦囊相连的红绳上会多出一个结,代表名字主人的灵识接受感召,进入锦囊之中。
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模糊得看不清这名字主人的长相,可是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条曾经的鲜活生命,原本迎着朝阳升起,却陨落在了悲惨的黑夜。经天子缓缓地念着,一直念完十七个名字,红绳上也有了十七个结。
“……”望着第十八个名字,经天子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又盯着地窖的阴暗角落,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经天子转身,手里的花名册化作碎片,纷纷落下。“走吧,我们把这些怨灵送去万圣岩,请圣尊者代为超度。”
悦兰芳不曾开口,他看见花名册的碎片上,第十八个名字赫然写着——恶骨。或许曾经,秋书先生也打算感化恶骨,让她在这里读书,识字……可是她因为一点私怨,毁了整个一叶秋书,让这里一夕惨变,怨气冲天。
恶骨死后,灵识依旧满怀怨愤,也留在了地窖里。经天子看见了角落里恶骨那怨毒的灵识,他原本可以选择将恶骨的怨灵一起收入锦囊,送去万圣岩超脱今生恩怨,可是在最后,经天子却放弃了。
经天子转身,咬破手指滴落鲜血在地,以血入咒,以灵封魂。“恶骨,以你所作所为,即使送去万圣岩超度,也不过是受地狱苦楚,赎尽前愆,再入轮回。那我便给你另外一条路,今日我以我血将你恶灵封印于此,若你无机缘,不过是天长日久落个灰飞烟灭。若你有机缘,他日有人将你解脱释放,本冥主,等着你。”语毕,经天子扬长而去。
回到地面,外面阳光大好,照耀着整个一叶秋书的废墟都暖洋洋的。
经天子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轻声道:“走吧,我们就好人做到底,走一趟万圣岩吧。”
悦兰芳笑着点了点头,两人相携离去。
“天子,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那些孩子死于非命,都成了怨灵,那秋书先生和他的妻子呢?为何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可能他们是真正心地纯洁无瑕的好人,所以死后也早早地进入了轮回,如今,大概已经投胎转世了吧。”
渐行渐远,那一红一金的身影,仿佛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