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之源》摇山

3、苏醒

　　一间宽敞的无菌房里，医疗器械的线管缠绕交织，连通向躺在床上的青年扎进皮肤青白色的血管里。显示他身体状况的各项数据保持着原本平缓的波动节奏，滴答的机械声在这个房间漫长地响了不知多久。

　　突然，搭在床边的手指动了动，几乎是毫无征兆的，青年猛地一睁眼，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急促杂乱的呼吸打乱了平稳规律的仪器声，视线里涌入大片刺目的白光，沉闷剧烈的心跳声就响彻在耳边。

　　“快，1号病房！”

　　“什么？那个人......”

　　“别废话了，快点。”

　　几位穿着护士服的人簇拥着一名医生，一行人匆匆忙忙的穿过走廊一直到尽头，走在最前的医生推开病房门，目光落在白色床单上躺着的那位青年身上。她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此时也加快了，说不上是期待或是紧张。医生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偏头去和身后一位护士说，“苏酥，去叫博士。”

　　那名护士点点头，转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往病房里偷偷看了几眼。

　　青年睁大着眼，但是瞳孔却仍然涣散失焦，双手揪紧了床单，小臂上的青筋完全暴起，喉咙里低低的不知道在哑声吼着什么。医生取出一块冰毛巾轻轻搭在青年额头上，柔声说，“好了好了，醒醒。放轻松，好好看看周围。”

　　冰凉的刺激感触上额头，眼前纷乱的画面和耳边的爆鸣声慢慢消失，一声温柔的安抚缓缓从水下浮上来，青年紧咬着的牙关乍然一下松开，手臂也松了力气，紧接着沉重的疲惫感压上来，此前的画面和声音像是突然从他的脑海中抽离了，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朦胧的视线里面，刺眼的白光渐渐散去，眼神聚焦后，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床正对着的一面巨大的玻璃窗。

　　在远处一轮皓月之下，从望不见的大厦背面，缓缓升起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光点，像是天上的星星染了猩红的眼。它们簇拥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细细的一条，延伸至最高处与月亮相接，如同一条血线勾连着天上地下。

　　医生见青年冷静下来，吩咐其余几个护士说：“去检查一下各项数据。”

　　“人怎么样？”

　　门豁然一下被推开，此前去而复返的护士快步走进来，低着头站到了医生的后面。

　　从门外明暗交界处逐渐凸显出一个依稀的轮廓，那是个格外年迈的老人，头发花白，眼角耷拉，眼眶有着深重凹陷。老人手中似乎握着一张铝制薄片，就着门口的微光反射出银白色的光泽。

　　青年侧过头看去，老人眯眼笑着，一只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身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晚上好，周也望。”

　　大约在六年前，层塔二区中央派出去的一只秘密小队在返程时带回了一名少年，虽说是横着被抬回来的，高层像是为了保密，用一块布把他从头蒙到了脚，然而第二天就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那是目前末世之下最强的异能者“天灾”。所有层塔里的幸存者兴致勃勃地等着“天灾”的苏醒，结果连中央都没想到，这一沉睡就长达六年。

　　六年间，层塔之中发生了许多变化，这所谓的“天灾”也不例外。

　　医疗仪器的冷光从周也望的头顶扫到脚底，一旁几台电脑上的图像和数据不断变化着，唯独其中的一块屏幕从始至终毫无反应。

　　叶希妍皱着眉头记下数据，然后盯着那块安静的屏幕直叹气。

　　周也望一动不动站在检测仪底下，原本不知出神想着什么，这会儿听见叹气声才看向这位从苏醒就一直负责他的女医生。

　　“我听说层塔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异能，检测不出来就算了吧。”周也望努力回想，“好像是可以发配到七区去做个劳民搬砖？我觉着还不错。”

　　叶希妍眼神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以你现在这个状况，连块砖你都搬不起。”她迷惑地划拉着手里的平板，“不应该啊……怎么就检测不出异能反应了呢？”

　　周也望无奈地耸肩，有些惬意地半倚在身后的金属栏杆上。

　　“我去找博士。”医生“啪”地一声合上了平板，转身就往门外走。

　　医疗室的门被粗暴地拉开又合上，周也望浅浅的笑了笑，对着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小护士说，“护士妹妹，我可以下来了吗？”

　　“啊？”苏酥迷茫地应了一声。

　　周也望指了指自己的腿，“检测应该做完了吧，我可以下来了吗？”

　　“可以可以！”苏酥赶忙把仪器暂停，扶着周也望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息，自己也从电脑桌前拖过来一把小板凳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问，“需要做疼痛缓解吗？”

　　“不用麻烦了，一会儿就好。”周也望摆摆手，低头捏着腿，余光瞄了一眼这个看起来似乎才15岁上下的小护士，心里犹疑地想着六年前才九岁的小孩究竟记不记事。

　　“小护士，我问你件事。”

　　苏酥点点头。

　　“大约六年前，你知道我吗？”周也望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关于我来自哪里，又是为什么会睡了这么久，以及我的家人。”

　　苏酥抱着数据板，偏头想了一想，“我只知道你是‘天灾’，是最强的异能者。”

　　“可我现在不是了。”周也望摊手，“你们的博士似乎一丁点儿放我走的意思都没有，这是为什么？”

　　说到专长，苏酥神情立刻认真起来，“据我们的了解，异能感染在第一次试触成功后就会彻底与人的精神体融合共振，只要你没有脑死亡，异能就会一直长期存在。你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至于你的来历......”苏酥疑惑地问，“醒来那天，博士没跟你说吗？”

　　“没有。”

　　苏酥搬着小板凳向前挪了两步，“那博士讲了些什么？”

　　“不太记得了，我后半段跑神了。”周也望打了个哈欠。

　　“啊——”苏酥失望的扁嘴，“博士从来不跟我们多说话，我一直觉得他神秘的很呢……”

　　他苏醒的那个夜晚，头发花白，声音嘶哑的老人给他讲了一整晚的故事，关于这个世界如何迎来这场猝不及防的灾难，关于层塔的建立和运作，却唯独没有提及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沉睡。

　　而他也不是没有开口问过——

　　“你？”老人顿了一下，随后低头去看手中一直把玩的那块铝片，像是从老风箱里传出来的破碎声音慢慢地说，“你是从末世开始至今出现过最强大的异能者，我们给了你一个代号‘天灾’。你是能让这个末世终结的希望。”

　　“除此之外呢？”

　　“我们没有人知道。末世降临，我们尚且自顾不暇。”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会比较迷茫，”苏酥安慰式地拍了拍周也望的肩膀，“但是别太难过了，训练营里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伙伴们！”

　　“这倒也没什么。”周也望耸耸肩，“来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末世嘛，多的是生离死别，我这一把忘干净了估计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仍然记得最初苏醒的那一瞬间，浸入五脏六腑，仿佛被恶兽啃噬般的疼痛，那是从潜意识里喷涌出的情绪。他可以肯定沉睡以前经历的事情不太美好，不过既然忘了，最好就别再想起来了。

　　苏酥也许还在担心他的情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提议说：“啊，我怎么给忘了！今天是擂台决赛啊！”

　　周也望一愣，“什么擂台赛？”

　　“这里是博士私设的训练营，从上周二起到明天是异能对抗擂台赛，这两天可就是决赛了！”苏酥两眼放光，期待地看向周也望，“我们去看看吧！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还不等周也望反应，苏酥立刻就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一把将周也望按坐在轮椅上，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出了房间。

　　一号病房藏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享受着独一无二的静谧，走出拐角那一小片暗处抵达楼道的主干，周遭立刻热闹起来。

　　训练营呈一个环形的围楼一层层叠起，趴在每层楼道边上的栏杆俯看，可以看到一楼中心最大的一块擂台，擂台周围用特殊材质的透明玻璃封锁住，防止异能外泄。

　　苏酥替两人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角度，就把轮椅停下，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

　　“看，那是今年最强的青训生宋绯，我听叶姐说，没准半年后他能去五区当情报员。”

　　周也望注意到正在擂台上切磋的两人，其中一人染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乍一眼看有些精神小伙的味道，另一个人戴着副细框眼镜，肩膀耷拉，脸上没什么表情，此时一动不动站着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红发少年率先压低了身形，一只手掌在身侧微微握拳，借着起跑的蓄势猛地在迈步的那一刹攥紧，带出一大片火焰。随着红发少年的逼近，火舌迅速舔上眼镜男的衣摆，黄白色的焰芯周遭响起剧烈的噼啪声，空气一瞬被烧至难耐的高温。

　　这下倒是挑起了周也望的兴趣，索性就这么看了下去。

　　火光飘忽中扭曲着透出眼镜男严肃的脸色，他偏头堪堪躲过红发少年的一拳，虽然没被正中靶心，但火舌大约已经烧到了他的头发，他能明显嗅到从耳朵旁飘来的烧焦蛋白质的味道。

　　“宋疯子，你必输！”红发少年语气极冲，一拳紧跟着一拳丝毫不让人喘息。眼镜男躲得狼狈，脸上脖子上已经被烫出不少火痂，看起来有些招架不住攻势，只能用一层灵力勉强在拳风抵达之前护住要害。

　　红发少年的异能大概就是火焰，这人对火焰的控制不算强，凝在拳头处的火焰还会散开一片，虽然范围广，但是都不足以造成致命伤害。但即使如此，少年异能的威力还是逼得眼镜男无计可施，一直在被动的回避和挨揍。

　　周也望叹了口气，“碾压局吗？”

　　苏酥捏紧拳头，喃喃道：“哎呀再快点儿啊……就快到时间了。”

　　“新晋的训练生也就这种水平吗？”

　　突然从旁边传来一声叹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在里面。周也望一扭头，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戴着兜帽一身黑的男人，带着满脸的愁容，托腮抵着栏杆，望着下面的战局。

　　苏酥闻声回头，眼睛瞪圆了，“你谁啊？怎么就瞧不起人呢！”

　　这人“啧”了一声，说，“我来看看我未来的新员工怎么了？结果没想到啊，就这种水平……我不用异能都能把他们打趴下。”

　　“什么人啊，奇奇怪怪的。”苏酥气鼓了脸。

　　沈诤像是对下面的战局失去了兴趣，转眼开始打量起看着眼前这两人来。其中一个穿着护士服，梳着土气的麻花辫，看年龄感觉是个经验不足的小实习。另一个肤色惨白一身药水味儿的瘦弱青年大约就是她的病人，坐着轮椅，约莫着还是个残疾。

　　沈铮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头一下子蹙起来，“你也是青训营的？”

　　周也望摇摇头说，“我在这儿养病。”

　　沈铮又伸手一指他的双腿，问：“你这腿看起来好真。”

　　“……我能站的起来，”周也望扯了扯嘴角，“这就是真腿。”

　　男人一脸恍然，一只手摸了摸下巴稀稀拉拉的胡渣，“我记得青训营的医师不负责接病号，他们只专注自家训练营里的萝卜丁，所以我还以为你这是在训练营里被人打的。”

　　——这人索性是完全没听进去他之前的回答。

　　“那个红头发的，就是宋绯？”

　　沈铮提起这个名字似乎还咬了咬齿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里的嫌弃简直溢于言表。

　　“谁说他是了，就是个大混子。”苏酥伸手点了点面前的玻璃罩子，“另一个才是宋绯。由于他们两个实力过于悬殊，裁判已经要求宋绯让对手5分钟，就看何笙平能不能在5分钟内获得胜利。”

　　说罢，裁判席适时传出一声急促的按铃声，与此同时，红发少年立马变了脸色，拳风一变，带着更加狠厉的破空爆鸣声。周也望在栏杆边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少年身周散开的火焰开始有了变化，不再像此前一样懒散的浮在空气中。相反，每每少年出拳逼近眼镜男的时候，散开的火焰就会开始如同游动的蛇，封锁住眼镜男所有可以移动的空间。

　　看上去，红发少年并没有在前五分钟拼尽全力。

　　苏酥气得“呸”了一声，“要面子，没这个实力还不愿意占赛制的便宜了。”

　　可惜，五分钟已经过了，局势立刻倾倒。宋绯没多犹豫，单手在身前撑开了一个暗紫色的漩涡，一个银白色半透明的人形从漩涡中挣扎着爬出来，浮空在宋绯身前替他承受了何笙平的全力一击，随后猛地后退融入宋绯的身体里。

　　宋绯面不改色地穿行在熊熊火焰中，快速躲过何笙平几击后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擂台赛宣布告终，决出冠军。

　　宋绯的反击快得只在几个呼吸间，周也望甚至没怎么搞清楚这位名人的异能到底是什么，比赛就已经结束了。何笙平的脸上还满是不甘，不过这种情绪也只维持了几秒，随后脱出宋绯的桎梏，摸着喉结咳了几声，翘着嘴角就说，“下回再把你打趴下......赶紧去找叶希妍，别破相了。”

　　宋绯没理他，顶着被烧得有些凄惨的脸下了擂台。

　　而此时除去满脸意料之中的苏酥，周也望和沈铮两人都是同样的目瞪口呆。撇去一开始认错人不说，这局势反转的速度也快得令人发指，几乎不难想象，倘若没有那个刻意压制的赛制，这场战斗将仅在两个呼吸间结束。

　　这样想来，裁判们估计是怕没有看头才定下的这个古怪的规定。

　　“也许哪天研究出结果了，我的异能恢复，大概也能跟他们打几场训练赛吧？”周也望暗想，旋即竟然生出了点憧憬，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至于沈铮，他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那个戴着眼镜，垮着肩膀的人，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不过看表情大约不是什么坏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