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之源》摇山

2、前章02

　　数百年前，佑城初建，南临着汪洋大海，背靠崇山峻岭，东西两侧是两片宽阔没有尽头的森林。这座城市安然居卧中心，因着四周天然的屏障庇佑，才得名佑城。

　　何暮抵达这里时，天上正飘着大雪。从暮川一路来到这里，雪总是这样下个不停。

　　末世降临的时候，地面上的气温变得越来越变化莫测，由领导者建立起来的人类最后的避难所选址在凛州，人们在凛州的上空搭建起来一座高塔，外围罩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可以智能调节罩子内的温度，湿度或是光亮度。

　　这样一连两年的冰天雪地，对于未来生存在凛州的人们来说，或许是不大能再见得到的美景了。

　　何暮缩着肩膀，将下颔埋进了围在脖子上的围巾里，低着头，逆着人流慢慢顺着一条挂满了温白色灯饰的街道向街尾走去，已经有些出神的男人脚步迟缓且拖沓。

　　“还要买点儿什么？”

　　“汤圆吧，芝麻馅的。”

　　一对年迈的夫妻驻足在街边的小货摊旁，老头臂弯中挎着一个棉绳编成的袋子，正数着里边冒出的蒜叶，听到这儿才抬头咧开嘴笑，“汤圆早没得卖啦！又忘了？你啊，老成这样了也成天不忘着惦记汤圆......”

　　老婆子懵懂的看了一眼小货摊，“没有了吗？那糯米糍呢？”

　　“糯米糍也没有啦。”

　　小货摊后边的年轻小伙从口袋里翻出三颗亮晶晶的糖果，“是想尝尝甜味儿了吧？喏，我这里还有三颗水果糖。”

　　老头有些惊喜，“这，这你在哪儿买的？”

　　“我那小女友也爱吃糖，末世之前存下的，我偶尔会掏出来尝尝，到现在还剩了三颗。”

　　“那我拿了的话......”老人有些踌躇。

　　“没事，我不爱吃糖，我那小女友......现在也不爱吃了。您拿去吧，用您手上那三颗蒜头跟我换。”

　　老婆子嘴里含着糖，甜味直涌到心里，面上笑得仿佛年幼的小孩。

　　老头递出去蒜头，看着老伴笑，“甜吗？”

　　“甜。”老婆子点点头，又突然皱眉说，“好冷啊......是冬天快来了吗？”

　　老头看了看天，替老伴将衣服掖得更严实了点，“冬天来了许久了。是快天黑了，开始降温了，咱们快回家吧？”

　　何暮突然间打了个哆嗦，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气温正在以令人恐惧的速度骤然下降。

　　男人将双手缩进袖口，背更驼了些，整个人缩在大衣里慢吞吞的走。

　　街尾尽头，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的少年正抱着手臂靠在墙壁上，目光沉沉地透过帽檐看向天边。

　　从长街的一头走向另一头，这之间究竟过了多久何暮并不知道，但就在这段时间里，街上的行人竟然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剩余的寥寥数人也是脚步匆匆，仿佛在躲避什么怪物。在这时，站在街尾一动不动的兜帽少年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而同样突兀的也是逆流而来的何暮。

　　两人同时察觉到对方，少年低头看向何暮，却没有其他动作。何暮来到少年面前站住了脚，正欲开口，少年的声音倒先从帽子底下传出来。

　　“凛州的人？”

　　少年的声音很干净，是十七八岁男孩独有的清冽。

　　何暮回答说，“我家在暮川。”

　　少年或许是没料到男人这样的回答，愣了愣，“暮川在几天前......”话说到一半，少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刻住了嘴。

　　何暮倒没什么神色变化，摆手说，“至少我们护住了一个女孩儿。”

　　少年安静了几秒，随后双手扯下来兜帽，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来。一副标准的学生模样，甚至尚未脱去一股子书卷气和稚气。

　　何暮皱了皱眉，伸手往口袋里翻了几番，只摸出来一个揉碎了的空烟盒。他叹了口气，看向站着没动的兜帽少年问，“你们这儿还有烟卖吗？”

　　“凛州有。”

　　男人像是因为这个答案愣了一愣，随后苦笑着将烟盒又揉了揉丢回口袋。

　　两人都对彼此的来意心知肚明，却没有人率先打破这份诡异的平衡。

　　隔了半分钟的沉默，少年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很短暂，一瞬过后，他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神色。

　　“天快黑了，不想死的话跟我走。”

　　这条长街尾巷的尽头处，便是佑城的边界了，这之外是一片被侵蚀掉的荒土，再远一些，或许就能连结到大海。

　　这里是个幸运的城市，在末世降临并快速蔓延侵蚀的过程中，佑城里面出现了一位空前强大的异变者。在良性异变者少之又少的那段时期，这个人不仅成功熬过了异变转化那段痛苦的时期，并且快速掌握了将异能发挥到极致的力量。

　　这份在旁人眼里几乎是白捡来的异能，远超世上所有人的想象，那人凭借着一己之力护住了整座佑城，掀起来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佑城包裹住，在中心留出一片安然净土，隔绝着外界狂暴异体的侵袭。

　　这样持续下来，便是两年。

　　而直到凛州建立起人类最后的庇护所，这个人的身份才被调查清楚。

　　末世初降那时还是个少年，12岁，长得乖巧，成绩优良，单亲随父，独生。

　　关于少年零星的那么点儿消息全部记录在老人给他的纸上了，在两个月前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不过他倒是保留了一张少年的大头照，塞在他左侧的大衣口袋里。照片里的人的眉眼与眼前少年的相重合起来，没有丝毫意外。

　　两人穿过一片废弃的房屋，一道风墙从地面展开，向天空延伸包裹住这座不大的城市。隔着无形的阻力，能看见从远处而来的异体群，它们低低地呜咽着，破损的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这不是何暮第一次看见异体，它们与人类的身形一般无二，唯一可以区别的是遍布全身狰狞的紫黑色血管。那些血管纵横暴起，清晰地凸显在异体苍白僵硬的躯体上，甚至蔓延到瞳孔周围。

　　二月二十号，暮川重重青山在一夜之间被大火吞噬，烧得一干二净，而发起这场大火的就是一只拥有火系异能的异体。冲天的火光和漫天灰烬在那之后一场大雪被掩埋，但同样被埋进雪中的还有暮川千万家住户。再之前，还有嫠河，阡城......

　　何暮从一年前，沿着一条被标注出来的路线抵达了许多座城市，他清楚这些城市将在不日之后被异体侵袭，但以他的能力，他能做的只有从那之中带走几个特殊的人，交给另一个替他接应的人。

　　寒冷携着坚硬的冰渣敲在少年背后的保护层上，乱石飞沙被卷起吸进涌动的风流中，一瞬间便成了齑粉。

　　饶是风息的威力再强，也只会加速极寒的降临。低温下，墙体贴着地面处开始凝出冰晶，少年站在佑城的边缘，凭借一己之力抵挡着倾天覆地的灾难。

　　而佑城当中灯火依旧，安然静好。

　　无论是火光，暴雪，疾风，沙尘暴......记忆中骇人的景象不知为什么全在这一刻交叠起来。

　　但何暮却突然间意识到，这里与以往不同。

　　“这些异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试图打破我的屏障。”少年向外看，百来只异体正扒拉在风墙上，时不时被逼退几步，却又锲而不舍地向前，像是有什么致命的吸引藏在这个危险的漩涡中。

　　“其中有一只，看，就是最中间，头发白了一半个头最高的那个，是这群异体的头儿，也是现在这场暴风雪的罪魁祸首。”

　　何暮循着少年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一只形容中的异体，顿了一下评价道：“长挺帅的。”

　　少年笑了一声，分神回头看了一眼何暮。

　　“你跟以前凛州派来的人不太一样，你们的目的也许也变了吧？”

　　现在的佑城就像个围笼，进出都不容易，少年清楚这个男人的实力不弱，却也没什么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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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从凛州来的人，以往总是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群，带着丰足的物资和诱人的条件，站在佑城外的风墙边驻扎上几天。他们会从中派出一个人前来接洽，试图游说自己前去凛州。

　　“那么佑城里面的其他人呢？”少年问。

　　谈判员显得有些尴尬，斟酌字句说：“末世降临得太过突然，中央也没有没有能力保全这么多人口，甚至方舟避难所至今也尚在初建阶段。您的加入可以为人类生存的希望贡献偌大力量，至于佑城的百姓，基于庞大的人口基数，上级给出的方案是给予一些物资作为补偿……”

　　那人半侧了侧身，手向身后摆放的几个箱子遥遥一指，就把佑城剩下的百姓的生命和结局就此做了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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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凛州的人来过不少，无一不是同一套说辞，我拒绝的次数一多，渐渐的他们也不再费尽心思闯进来了。在佑城外观望一会儿，没多久就离开回去了。”少年说，“如果你跟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你早就离开了。”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何暮没点头，却也没否认，他一向话少，这少年心里通透得很，他反倒觉得有些不安了。

　　“天光都没亮。”何暮说，“现在打架会吵醒城里睡觉的人。”他看了一眼沉甸甸的夜幕，表情像是在遗憾今夜没有星子。

　　大约是几年前，何暮尚还只是一名接应者，他的异能觉醒不久，加入这个计划后接手的第一个异能者也还只是个学生，比起眼前这个似乎还要年幼少许。执行人将那个孩子带到他面前时，双方都受了不轻的伤。

　　执行人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的小孩，“我们回来的时候遭到了失控的异体群，这小孩把它们全杀了，一个瞬息的事情......他的实力我有预料到，但我只是有些......你知道吧，即使是我，碰上异体也会感到害怕，杀了他们也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是一个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

　　“我当初杀死第一个异体后，整整消沉了一个月。”执行人的声音传来，有些飘忽，“它们和正常人长得太像了，几乎没有差别......即使我知道他们会伤害更多无辜的人的生命，但我还是一时半会无法适应。你有杀过人吗，木子？”

　　“没有，异体也没有。”

　　执行人拍了拍何暮的肩膀，没说什么。

　　缩在角落的小男孩微微抬了头，面色有些苍白，但是一对眼睛却很吸引人。透明的湛蓝色，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或者是万里无云的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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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吃力地应付着躁动的异体群，那些风刃开始逐渐有了些不稳，不过没关系，异体的活跃期也快过去了。

　　平常得就像过去两年间的每一个晚上。

　　何暮有些不明白，少年的能力太过于出色，明明彻底解决外头这百只不到的异体都绰绰有余，又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维持这个风墙呢？攻与防之间，他选择了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的答案，但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一个最接近事实的猜测。

　　“哦，这个——”少年拖着长音，突然笑起来，神情还勾出几分促狭，“外面那个你说长挺帅的异体，那是我爸。”

　　少年的目光穿过风墙，远远的投向那个站在一段距离开外的高大的异体，又缓缓移开，“爸爸的工作在海上，我们每年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出海回来，他都是从这里来，我也会在这儿等他。”

　　“外面这些......大多数都是佑城原本的居民。你们称之为异体，我们称之为亲人，只不过他们现在不清醒了。为什么不逼我干脆杀了？因为这整个佑城的人都不愿意。”

　　何暮摇了摇头，眉间深得拧出了两道沟壑。

　　“不过是一切开始的第五年，凛州就能为了节省资源舍弃同胞，那么异体呢？”少年的声音很平静，“你花了多少时间开始习惯这种残酷？”

　　你花了多长时间？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何暮自己也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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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过的极其漫长，两人相对无话，直到天边的墨色开始变得透明，一缕光线慢慢透出来时，何暮才惊觉天已经快亮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倚靠着的石头边缓缓站直了。

　　少年感受到男人的异能波动正在迅速提升，他翘了翘嘴角。

　　佑城外的异体嘶啸声渐次弱下去，佑城之内却平地突起狂风，冷风裹挟着利刃漩涡，天气骤然变化，黑云沉沉地垂下，直逼两人头顶。风墙一点点瓦碎，变成细密的刃尖，扯破空气呼啸而来。

　　狂风在何暮脸上擦出一道道带血的口子，却伤不到少年分毫。

　　少年的外套敞开着，顺着风刮得猎猎作响。薄光乘着清白的雪映上少年的脸，那是何暮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神情，倨傲，固执，坚不可摧。就如同凛州传到他手上那张关于这个少年的情报上的定义——天灾。

　　何暮沉默了些许，慢慢走过来。

　　......

　　一夜暴雪，直到了黎明，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大雪才渐渐停下来。久违的暖日初生，佑城里积压在大街上厚实的冰层才化开了些许，各处融雪化水地滴答作响，一片静谧又安然。

　　长年护在佑城外的屏障消失了。

　　突然四双靴子踏足在佑城内的雪地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厚实的脚印。

　　其中一人拢着袖子，环顾着佑城四周，感叹道，“这阵仗，昨夜我们还在庆岭都感受到了巨震。天灾，果然名不虚传。”

　　“哎，被派过来执行任务的人是谁啊，这么大能耐？”另外一人啧啧称奇，“整座城市一起跟着陪葬，哦还有外面的一只A级异体外加他的跟班们。也不知道目标有没有被一起失手弄死了。”

　　那人唏嘘了一阵，说：“执行员那可是个大人物了，隶属于情报局的何暮，没少听过这名字吧？。”

　　“是他？何暮怎么会被派来……”

　　“能控制住天灾的人，整个层塔还能有几个？近几个月被送来的那些人可不能白白牺牲，论价值，他们比何暮不知道高了多少。何暮被派来执行这种任务，倒也是个意料之中的选择。只是，不论是上头还是他自己，怕都是一早就知道这是个必死的结局了。”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

　　“终究再怎么样，佑城不也还是摆脱不了被摧毁的命。”

　　沿途经过佑城的长街，左右两边的房屋已经没了形状，化成一摊粉末堆在两旁，被冰雪压在底下，冻住了残骸，也掩盖住了血腥味。

　　“哎不过，不知道天灾现在怎样，可千万别被不小心......”

　　“放心，何暮只要能成功给天灾注射上药物，计划就没坏。”那人突然看了一眼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两个背影，低下声对他旁边那人说，“再说，咱这儿有个大预言家，还有个能操纵时间的怪物......”

　　“也真不明白，连队长这变态能力都不能压制的天灾，究竟能恐怖成怎样......”

　　这一行人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到长街的尽头，那里有一堵破损的墙，墙边的地上歪倒着一个少年，眉头紧锁，呼吸尚存。

　　走在队伍最前方其中一个也才不过少年的模样，他快步走上来检查了一遍地上这人的情况。

　　“叶繁，怎样？”

　　“没有大碍，一切顺利。”叶繁招呼着后面两个人上前，“来，把他带回凛州。”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站在他身后半米外的少年，“走吧，回去了。”

　　少年有着一双罕见的蔚蓝色的瞳孔，像极了此时干净澄澈的天空。他点头应了一声，正准备转头离开，却突然脚步一顿。

　　在离墙根不远处还有一堆废墟，废墟旁落了一片薄薄的卡片，也不知为何能在这场灾祸中完好地保存下来，就连一整晚的暴雪也没能将它埋在地底下。

　　少年上前捡起来，擦去了上面的冰渣。那是一张照片，里面的人一脸未脱的稚气，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似乎隐隐有笑起来的样子，嘴角轻轻翘起来一点儿，又抿着，带出脸颊边上一个小小的酒窝，像是冬天的暖阳。

　　......